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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卡梅隆:跃上鲸鱼的背

 
他是「卡神」,技术狂人,片场「暴君」,海洋迷恋者,永远在做梦的孩童,以及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一个决定演奏到最后的人。

归来

2022年12月16日,北京时间清晨7点15分,詹姆斯·卡梅隆准时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此时此刻,他身在洛杉矶,他执导的《阿凡达:水之道》刚刚上映。相比三年前,他清瘦了不少,新冠疫情刚刚开始不久,他就把家彻底搬到了新西兰,他告诉《人物》,「我在新西兰待了三年,忙着拍摄这部电影。直到两周前,我还哪儿都没有去。」

这也使得他几乎和中国观众同时感染了新冠病毒。在洛杉矶,他搬离和团队一起住的酒店,独自接受《人物》的访问。他穿着深蓝色针织衫,戴框架眼镜,语气温和。他说他非常希望有机会来中国,最关心的是人们看完电影后的反馈。

 
卡梅隆接受《人物》访问

过去的三年里,卡梅隆经历了很多需要焦虑的事。《阿凡达:水之道》的实拍部分在新西兰进行,2020年3月,新西兰开始实施全球最为严厉的封控政策,片中饰演「蜘蛛」的男孩正在长个头儿的阶段,拍摄进度不能拖延。
无奈之下,卡梅隆给新西兰政府写了一封信,信中申明电影拍摄所遇到的种种麻烦,并保证剧组会严格执行各项防护措施。电影拍摄得以继续,他也在当年5月份,带着30多位工作人员从美国飞到了新西兰。
也是在这一年,詹姆斯·卡梅隆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吉尔莫·德尔·托罗(《环太平洋》《水形物语》导演)zoom连线,当时许多电影院因疫情冲击关闭,一些影视公司宣告破产,几位好莱坞的标志性人物通过网络探讨行业命运,卡梅隆跟他们俩开玩笑,「兄弟们,我们可能都要失业了。」
在种种不便利之下,他所要面对的对手,正是13年前的自己。2009年,他执导的电影《阿凡达》上映,掀起了电影世界的一场革命。横空出世的3D技术,瑰丽绚烂的想象世界,让《阿凡达》在全球豪取29.23亿美元票房,至今仍是影史票房榜首。

没有经历过的观众或许难以想象那时人们的狂热。欧美观众的热情让迪士尼很快对外宣布,斥资5亿美元打造阿凡达主题乐园项目。中国当时只有14块IMAX屏幕,那14块IMAX一度成为铁杆影迷的圣地。《阿凡达》上映时正值冬季,有观众贴着十几片暖宝宝通宵排队,进入影院反复观看。卡梅隆自此有了「卡神」的名号。

 
《阿凡达》剧照

《阿凡达》所呈现的工业水准和艺术创造力也深深刺激了当时的中国影人,当年39岁的陆川在看完《阿凡达》后惊叹,「这是我们中国电影人要集体目睹的,集体服气的一次完败。」

自那时开始,全球影迷都在热烈期待着故事的续集。

在世界影坛,卡梅隆几乎是唯一一个,以极低的产量和顶级的水准保持着巨大影响力的导演。影史票房排名前十的影片中,《阿凡达》和《泰坦尼克号》分列第一位和第三位,在《阿凡达:水之道》问世之前,这两部作品也是10部影片中唯二的原创作品(其余均出自经典IP)。不仅如此,《泰坦尼克号》还是唯一一部2000年以前的作品。

电影是卡梅隆的召唤术。

过去几十年中,影迷们习惯了卡梅隆的魔法,也包容了他的拖延与低产。隔上不知道多久的一段时间,走进影院等待灯光熄灭,银幕亮起,迎接只有卡梅隆才能制造的幻术,是诸多热爱电影的人们的仪式。

此番《阿凡达:水之道》归来,虽然全球票房已经突破17亿美元,跻身影史票房前十,但数字之外,一番天旋地转之后,造梦者卡梅隆和等候他多时的观众之间多少还是呈现出某种错位。

技术登峰造极的今日,视觉奇观本身已经难以制造首部出世时的惊喜,不少中国观众对影片中老套的家庭叙事也不太买账。而相对简单的故事情节,让卡梅隆加诸电影中的自然理想、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考,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些许鸡同鸭讲的意味。

潘多拉星球上,人类的角色是入侵者,是制造灾祸的一方。现实世界当中,酝酿《阿凡达》续集的13年,人类世界经历着比以往更加剧烈的变化。技术的发展、战争、瘟疫、气候变化、波谲云诡的国际政治,人类也承担着灾祸和混乱。在这种变动之下,造梦和入梦都成为某种奢侈,这是这个阶段的卡梅隆必须应对的挑战。

以往,作为技术狂魔和科幻信徒的卡梅隆考虑的问题宏大而飘渺,「茫茫宇宙里有什么?世界将如何终结?科技是否会摧毁人类?」但在当下,所有渺远的问题必须让位于眼前的困境,电影是否会消亡?电影的未来是什么?以及重重危机之下,他耗尽心血和想象制造的梦境,是否还是人们的必需?

 
詹姆斯·卡梅隆

「第三次电影革命」

《阿凡达》拍摄期间,中国影星成龙曾受到卡梅隆的邀请,参观拍摄场地。一进场,成龙发现,场地内是一大片空地,没有道具、没有布景。反倒是片场两边坐满了人,一排排的工作人员全都在忙活着敲电脑。卡梅隆将一个头顶挂着摄像头的「头盔」交给他戴上,让他体验。成龙一抬头,发现棚顶环绕着几百台机器,用来全方位捕捉人的表情和动作,影像中,成龙瞬间就移动到了片场以外的世界。

直到那个时候,成龙才真正意识到,有些脑海中的画面、挑战人类极限的动作早已不需要完全真实地去实地拍摄了,技术什么都可以做到。此时,在詹姆斯·卡梅隆的电影里,技术、特效包裹故事,是更令人炫目的要素。面对这样一个新奇的技术世界,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成龙直言自己「像个小学生」。

2009年,耗资2.3亿美元的《阿凡达》上映,卡梅隆带领观众和全球电影制作者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让人们看到了电影新的可能性。

梦工厂CEO杰弗瑞·卡森伯格毫不吝啬地赞美卡梅隆,他在《纽约客》的一次访谈中说卡梅隆带来的是除了声音和色彩之外的第三次电影革命。传记作家丽贝卡·基根称赞卡梅隆对3D的运用改变了传统讲故事的途径:「他将电影推入了数字时代,使电影摄制者得以解放出来,能够自由讲述过去只有在想象中才行得通的故事。」

《阿凡达》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3D浪潮。卡梅隆成为了事实意义上的开拓者,众多创作者尝试走入卡梅隆最先开辟的道路,开始用新的技术讲述新的故事。《阿凡达》之后仅仅过了3年,李安推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卡梅隆看过影片后大为赞赏,直言李安用3D技术创作了一部不朽巨作。

到了《阿凡达:水之道》,卡梅隆的探索仍在继续,电影中杰克和家人逃离了原本的森林家园,前往岛礁族纳威人的部落避难、生活。影片的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水里、水下或水周围。在视效公司WETA处理的3240个镜头中,有2225个镜头都涉及了水。

「我们需要弄清楚水是如何流动的,当一个巨大的生物用它的鳍移动成吨的水时,或者当最小的一滴雨水落在一个人的额头上,这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卡梅隆在为电影宣传时解释。

为此,摄制组在曼哈顿海滩工作室建造了一个巨型水箱,足以放入341万升水。卡梅隆还开发了名为水下捕捉的新技术以拍摄演员们的水下动作。他们利用了新型水下电影摄像机VENICE 2和防水特写镜头,实时捕捉演员们在水下的活动,记录演员的面部3D图像。

而他的想象始终超越技术而存在,技术只是复现他那些奇思妙想的工具和必要手段。

 
《阿凡达:水之道》的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水里、水下或水周围

《阿凡达》的念头最早开始于1994年,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打破技术和现实之间壁垒,依靠的是对细节的打磨。《阿凡达》中有超过3000个特效镜头。构建虚拟世界的根本还是人们生存的现实世界。卡梅隆和女主角佐伊·索尔达娜都是左撇子,于是,纳威人也全部都是左撇子。潘多拉森林能量地图的灵感来源是老鼠的神经细胞,电影画面的构建过程中,六条腿的马皮肤被修改到油亮亮的,因为真实的马本来就具有油亮的皮肤。

听觉感受也是搭建虚幻王国的重要一环。拍摄《阿凡达》之前,卡梅隆希望自己能够像科幻小说家托尔金在《指环王》中所做的那样,创造类似精灵语的语言世界。他请来了南加州大学的一位语言学顾问保罗·弗勒默,目标是「我们要打败(《星际迷航》中的)克林贡语!我们要超越克林贡语!我们将拥有比克林贡语更详细、更深思熟虑的语言」!他们构建了新的语言体系,重造声音系统,混合了一些波利尼西亚语和一些非洲语言,使得其听起来充满异国情调且不特定于人类语言。

在重制《泰坦尼克号》3D版的时候,一个天文学家给卡梅隆写信说,1912年4月的那个夜晚,女主角躺在浮木上仰望星空时,她看到的星空图不应该是那样的。卡梅隆回信给他说:「好吧,给我那个时间准确的星空图,我会把它放进电影里。」

那之后,他要求他的工作人员重新制作画面。

编剧兰德尔·弗雷克斯评论卡梅隆:「为了展现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卡梅隆能突破现实世界中可能存在的极限,这种品质既愉悦了他的观众,也让整个电影工业受益无穷。一旦他把心思投入一个项目中,其最终结果一定会拓宽我们的视野,并驱使技术实现巨大飞跃。」

 
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水之道》片场

难啃的骨头

但实现天马行空的想象需要付出代价,为卡梅隆工作是件苦差事。

一个广为人知的细节是,多年前,在卡梅隆的片场,工作人员们穿着的T恤上,印着:「你吓不倒我,我为卡梅隆工作。」言外之意是,放眼整个好莱坞,可能都没有人能比卡梅隆更严苛、更执着。在影评网站FilmInk2018年推出的一系列「暴君导演」的榜单中,卡梅隆、希区柯克、库布里克等导演的名字都赫然在列。这既意味着对品质和完美的追求,一定意义上,也是霸道、坏脾气、独裁的代名词。

《纽约客》的记者黛娜·古德耶曾在2009年先后两次拜访卡梅隆,第二次见到卡梅隆的时候,他的牙断了,但他一直懒得去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笑得多灿烂。」卡梅隆对黛娜说。

早年,在和制片人伦纳德·戈德堡谈预算时,卡梅隆说:「你要明白,一旦影片开拍,没什么能让我停下来,除非你把我杀了。」戈德堡后来回忆道:「看着他的眼睛你会明白,这人真是这么想的。」

《阿凡达:水之道》开拍前,卡梅隆希望他的演员对角色的周围环境有一定的了解。卡梅隆带着演员们在夏威夷的雨林中度过了三天,演员们花时间熟悉他们要表演的场景,穿着戏服在丛林中穿梭奔跑,这样的场景总是会让参观雨林的游客们发出惊讶的尖叫。「我们去那里的目的是进行一种感官记忆练习。」他说。

卡梅隆的摄影师拉塞尔·卡彭特发现,自己和团队里的同事们很难跟上卡梅隆定下来的做事节奏,他们就把卡梅隆说的话录下来,然后用合适的速度回放。

1989年拍摄的电影《深渊》让卡梅隆「片场暴君」的名声流传甚广。他会在水下作业时大声喊道:「我让你们呼吸就不错了,你们还想怎样?」据说,电影《深渊》中出演女主角的玛丽·伊丽莎白·马斯特兰托尼奥曾从片场跑了出来,因为卡梅隆在片场建议演员穿上潜水服小便以节省时间,她哭着说:「我们不是动物。」过了几个小时,在卡梅隆的道歉和安慰之下,这位受伤的女演员才回到了片场。

也是在《深渊》中,卡梅隆让自己的弟弟迈克扮演一具溺水的死尸,水下15英尺的深度,卡梅隆要求弟弟一动不动,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他要拍摄螃蟹从他嘴里爬出来的画面。这次经历给迈克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也让他见识了哥哥的冷酷,「我在水里快被螃蟹咬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调试灯光。」

 
电影《深渊》剧照

当时,许多演员都患上了感冒、流感,有小部分工作人员的肾脏也受到感染,水池中用来消毒的氯还会导致演员和工作人员们皮肤灼伤、头发脱落,有的工作人员甚至头发都完全被漂白。

卡梅隆厌恶一种说法——人需要休息。1997年,在拍摄《泰坦尼克号》的过程中,《时代周刊》采访了剧组成员,他们向记者吐槽说,卡梅隆经常让他们连续工作长达10个小时,没有停顿。

影片中饰演罗丝的凯特·温斯莱特形容卡梅隆是「一块非常难啃的骨头(a really tough nut to crack)」,在墨西哥罗萨里托的海滩上,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被同比例还原了90%,真船总共长882英尺,而复制品长700英尺。卡梅隆搭建了人工蓄水池,数以千计的临时演员和特技演员每天泡在寒冷、肮脏的太平洋海水中长达10个小时。工作人员们穿的T恤上印着的则是:「这部电影在月球上拍摄会更容易。」

电影中有三分之二的戏都是夜间拍摄——因为泰坦尼克号在夜间沉没,凯特会跟着连轴转,一天工作20小时,「你必须确保自己在白天抓紧时间睡觉,戴紧黑色眼罩。有时,你会发现自己是在凌晨2点吃的午饭,又是在下午4点吃的早饭。」凯特后来回忆。
身上的骨折和瘀伤也是常有的,泡在冷水中的凯特一度差点被淹死,「我看起来像个受虐的妻子。」
凯特说。在电影上映前,她对一位记者痛诉,未来除非「为了很多钱」,否则她不会再与卡梅隆合作。当她被问到她还要多久才能再出演另一部以水为背景的电影时,她迅速驳斥了这个假设:「再也不会了。」

 
《泰坦尼克号》拍摄现场,凯特·温斯莱特(右)泡在水中

但时隔25年,凯特·温斯莱特重新出现在了卡梅隆的电影中。这一次,卡梅隆给凯特打电话,询问她是否想要尝试一个从未演过的角色,在《阿凡达:水之道》中扮演岛礁部落的女祭司。对凯特来说,这是一次非凡的体验,这一次,演员和工作人员进入剧组的一个硬性条件是拿下水肺潜水的资格证。

有一天,制片人乔恩·兰道经过演员们进行潜水训练的池子,他看到凯特正屏气走在水箱底部,她朝乔恩走来,只是挥挥手,就走到了墙的尽头再转身,来回行走了数趟才重回水面。训练过后,凯特保持的记录是在水下闭气7分14秒,卡梅隆做了 50 年的自由潜水员,屏住呼吸的最长时间是5分半钟。凯特称,在水下呆那么长时间「对一个中年女性来说是最神奇的事情」,因为她能够「学到一些不仅是新的东西,而且是超人的东西」。

 
凯特·温斯莱特在《阿凡达:水之道》饰演岛礁部落女祭司

多年过后,卡梅隆年近70,他承认自己在工作时其实可以做得更好:「我本来是可以多听,本来可以不那么专制,可以尝试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比电影更重要。」或许他的初衷从来不是折磨自己的工作伙伴,而是将他们,也将自己推向边界。在这天和《人物》的对话中,他说,「当我拍一部电影时,我总是想看看有什么可能性。我们是否能在技术上突破极限,我也想把演员推向某种程度的真实,甚至他们认为自己做不到的情感层面。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可能性的边界。我们总是问一个问题,我们能做到吗?然后,一切都发生了。」

「你想让每个人到达自己的极限,对吗?」《人物》问。

「甚至更远。」他不假思索,「我喜欢为人们设定挑战。我想,那些一次又一次被吸引来与我一起工作的人,他们也希望看到我们能做什么。当最后电影出来,我们看着彼此,说我们做到了。而且有时候,最后几个月才能看到结果,当渲染完所有3D内容,我们看着最后的成果说,这太酷了!我们的想法奏效了!我们的计划奏效了!这很有趣。」

一直以来,卡梅隆并不愿意接受完美主义者的形容,在他看来,「我只是做某件事,直到把它做对,然后再做下一件事」。

而西格妮·韦弗始终坚定地理解卡梅隆。她认为卡梅隆本人承担的风险与他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一样多。「他确实希望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拍戏,但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安全,」西格妮说,「对于一个以抓鲨鱼尾巴为乐的家伙,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阿凡达:水之道》拍摄现场

潜入水底

卡梅隆对海洋的热情由来已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主业是潜水,副业才是当导演。
和诸多科幻导演将热情放置在外太空不同,对卡梅隆来说,海面之下的世界是他一生痴迷所在。
上世纪90年代,他的《终结者》系列大获成功,整个好莱坞都在好奇,卡梅隆接下来会挑战什么题材。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竟然选择拍摄一部史诗级的纯爱电影。

但为《泰坦尼克号》的世纪爱情涕泪横流的观众们或许并不知道,卡梅隆拍摄这个故事最初的目的是,更加方便地潜水。

卡梅隆参与过泰坦尼克号沉船考察33次。在卡梅隆生命过程中,海洋的温润承载着他的梦想和少有的柔情,「在我的想法里,深海等同于外太空,」卡梅隆曾经说,「而这个异域却是我有可能到达的。」

少年时代,受到导演雅克·库斯托拍摄的水下纪录片启发,卡梅隆求着父母给他报名了美国纽约布法罗一个泳池中开办的潜水课。他在那里拿到了水肺潜水证,那一年他才16岁。之后的几十年里,他数次下潜,在水下度过了几千个小时。

「潜水极美,非常平静,」卡梅隆和《人物》聊起了他毕生的挚爱,「它会让你和海洋非常完整地、深刻地联结在一起。」

 
《阿凡达:水之道》剧照

2012年3月,卡梅隆破纪录地搭乘私人筹备、研发的单人潜水器下潜到了地球已知的最深处马里亚纳海沟。出发前的几天,海浪伴随狂风翻涌而来。不能再等了,在3月26日午夜那个最后的窗口期,卡梅隆亲吻了妻子苏西·艾米斯,说了一句:「再见,宝贝,我们阳光下见。」便爬进了潜水器,看着一名机组人员密封并锁上 400 磅重的舱口,正式开始了他在水下近10个小时的探索。

随着下潜的深入,他先后经过了泰坦尼克号沉船以及俾斯麦战舰沉没的深度,人类文明留在深海底的痕迹从眼前一闪而过。实际上,这个潜水球的驾驶舱并不大,根据后来纪录片呈现的画面,留给卡梅隆的驾驶室遍布仪器,极尽狭窄。他自己形容「我像壳里的核桃一样被塞进里面,膝盖弯曲地坐着,头被船体的弧度压着」。

后来,总有记者会问他是不是在下潜的过程中得了幽闭恐惧症。事实上,这场与海底的相遇,卡梅隆「只感觉到了舒适和安慰」。

卡梅隆后来公开发表的一篇文章记录了这段漫长的旅程,他写道:「在外面的黑暗中,唯一的运动迹象是浮游生物的颗粒在潜艇的灯光下飞速上升,就好像我在暴风雪中行驶的汽车里一样。」

黑暗中下潜了一段时间后,卡梅隆终于到达了马里亚纳海沟的着陆点,一个新的世界,距离海面10898米。卡梅隆发了一条推文:「刚刚到达海洋最深点,触底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期待与你分享我所看到的。」

深渊海沟是完全黑暗、近乎冰冻的栖息地。时间在这里凝固。距离上一次人类抵达这里,已经过去了52年,人类的眼睛以前只到过这么深的地方一次。1960年,美国海军「的里雅斯特号」深海潜水器潜入到了马里亚纳海沟,但当时潜水艇的玻璃舷窗产生裂痕,两位潜水员只在海床上停留了20分钟。

卡梅隆所乘的潜水器也同样在着陆后遇到了问题,液压系统开始泄漏,罗盘出现了故障,用以辨别方位的声纳完全没有了电,推进器丢失,潜艇行动迟缓而且难以控制。「有时候,我会想,海洋走出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在和人类作对。对人类和科技来说,海底恶劣的环境是致命的,我们无法在这里生存。」卡梅隆对《人物》感叹。

早在1989年,在卡梅隆执导的电影《深渊》中,男主人公巴德也早已经经历了相似的险况,当时,他的妻子琳西用指挥中心的麦克风向远在深渊底部的丈夫喊话:「巴德,我知道你有多么孤单,你孤单地一个人在阴冷的黑暗中,我需要知道你好不好。」话音刚落,通讯器便传来了巴德的回应:「Feel better.」指挥间里的所有工作人员们才松了口气。

「但每隔一段时间,海洋就会给你馈赠某种深刻的礼物。」卡梅隆说,现实中,在《深渊》拍摄之后的23年,卡梅隆独自潜行在世界上最深的海沟之中,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它来自苏西。同样地,苏西坐在船上,通过麦克风向卡梅隆说道:「Congratulations,baby,hope you are having fun.」

 
卡梅隆和妻子苏西·艾米斯 图源视觉中国

不得已,原定在海底停留五小时的目标被迫缩短到三小时。或许,对卡梅隆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遗憾。卡梅隆写道:「我已经超越了生命本身的极限。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敬畏,一种来到这里,见证原始世界的巨大特权。」最终,卡梅隆操纵着机械臂,从黑暗中带回了68种新物种(部分是细菌),回到了海面,并在日后和科学家们联合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以探讨海底生物的可能。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进行了8次深海潜水探险了,「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作为一个电影制作者,我的工作是把它记录下来,并带回给其他人,因为不可能80亿人都跳到海里去潜水。我必须把它带回来,放在电影里,把那里的画面传给其他人。」他告诉《人物》。

 
《阿凡达:水之道》中有大量潜水镜头

幻梦

1954年8月,卡梅隆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名为卡普斯卡辛的小镇中,那是人类向外探索的年代。

5岁时,在一家纺织品厂任工程师的父亲因为工作需要,带着全家搬到了距离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远的小镇奇帕瓦。镇子上布满了蜿蜒流向大瀑布的溪流,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的是创造和探险的机遇。

小时候,卡梅隆经常会带着弟弟妹妹们在湍急的奇帕瓦溪岸边玩耍,在河里游泳。有一次,卡梅隆不慎踩到长满了藻类的薄木板滑倒,沿着溪流滑向悬崖边。幸运的是,危急关头,他抓住了一根树枝,奋力爬回了岸边,保留了性命。后来回忆起这场儿时的小意外,他表示自己从来没告诉过父母,他说:「远足时发生的事情,一概不外泄。」

他的校友查克·卡特梅尔回忆说,小时候的卡梅隆痴迷实验:「他总是在厨房里用小苏打做东西,然后把一切都炸毁。」最为外人所知的小创造是,詹姆斯·卡梅隆曾经用一个空油漆桶和蛋黄酱空瓶造了一个迷你潜水器。随后,他在罐子里放了一只老鼠,把它从桥上放到奇帕瓦河的底部,呆了一会儿又把它拉了上来,那只老鼠一点事都没有。

对世界敏感的认知也在奇帕瓦萌生。奇帕瓦附近是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这正是危机的主要来源。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四起,瀑布是国境两边重要的电能来源。战争一旦被点燃,瀑布周边的小镇,都难免会受到炮火的影响。当时卡梅隆家里的规矩是,在街灯点亮之前一定要到家。这让卡梅隆意识到:「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安全无忧、美妙宜人,这不过是一个幻觉,我们所知的世界随时可能终结。」

一个自由、包容的家庭托住了卡梅隆。卡梅隆的母亲雪莉·劳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女性,她开过运送牲口的大车,她创作过鼓励国民购买战时债券的宣传画,画中勾绘的是火焰吞噬城市的惨况,并用鲜艳的红色向人们发问道:「你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在雪莉生下了3个孩子之后,她穿上了工作服和战靴,加入了加拿大女子陆军,每个周末兴高采烈地到营地集合,在大雨中进行列队训练,学习蒙眼装配步枪。她从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而是继续自己喜爱的油画和水彩,每周还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参加成人教育,学习地质学或者天文学的相关课程。她曾经接受采访说:「我做这些事情全是为了自己,不为别人。」

雪莉还规定家里的孩子放学回家后,不要再做功课。这给了卡梅隆和他的弟妹们充足的时间沉溺在自己钟爱的创造与绘画中。他们造出卡丁车、皮筏、树屋,在镇子上售卖自己手作的贺卡,换来的钱用来购买可以制造模型的玩具。

卡梅隆令人惊艳的绘画技巧,得益于雪莉经常驱车带孩子们前往80英里以外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在那里,战士坚硬的盔甲、尘封久已的木乃伊都让卡梅隆顿生兴趣,拿出画本,马上就动笔临摹下来。「作画是我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的方式。」卡梅隆说过。

这多少可以解释,卡梅隆电影中那些独立、强悍的女性形象。《异形2》的女主角雷普利身上,有许多母亲的影子,结尾雷普利驾驶重型机甲大战异形,灵感来自母亲年轻时开着农用车赚取家用的经历,这个片段也标志着大银幕上女性英雄形象的崛起。

 
《异形2》女主角雷普利(左)

进入青春期以后,卡梅隆和父亲菲利普之间有了不小的隔阂。作为亲历战争的一代,菲利普信奉勤勉、踏实、稳定的人生哲学,他希望卡梅隆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工程师。

上世纪60年代,正是人类探索太空和许多未知领域的年代,卡梅隆脑子里全是太空、深海、宇宙尽头和超级怪兽,他对循规蹈矩的现实生活没有半分兴趣,他喜欢艺术、冒险、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父亲指引的那条道路,他完全没有兴趣。

14岁时,卡梅隆看了改变他一生的电影——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电影中库布里克仅用一个发光的红点,就拍出了人类对自身存在至深的疑问和恐惧,看完电影出来的卡梅隆,坐在路边呕吐。卡梅隆去影院连续看了18次。
那之后,少年时代的卡梅隆开始尝试构建自己的宇宙飞船模型和特效镜头。他和朋友迈克·内斯勒他们打上光,在一块黑色天鹅绒布前上演宇宙大战,用内斯勒家的摄像机录了下来。
卡梅隆无法想象,人类失去幻想,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自1902年乔治·梅里耶将儒勒·凡尔纳的《月球旅行记》搬上大银幕算起,一代又一代的造梦者用自己的幻想启发众人的幻想,在坚硬、残酷、无聊的现实世界之外,人们有了在大银幕前、在脑海中的挣脱和抛弃一切的自由,人们在黑暗中相聚,共享幻梦,也共享恐惧,这是卡梅隆所理解的电影的最大魅力,「对我来说,看科幻怪兽电影是为了逃避现实,直面我们的焦虑、幻想和恐惧,做一场安全的噩梦。因为当你凌晨三点被噩梦惊醒,你不会感到安全。但是你进入电影院,你会感到安全,四周都是人。」
在他看来,科幻片的本质在于,所有人都渴望在大银幕或者小屏幕上观赏自己的噩梦,「我的创作过程很多都是从梦和噩梦开始的,都是为了把我童年的恐惧展示给其他人,让他们也能感同身受。」
卡梅隆告诉《人物》,一直到今天,到这个年纪,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做梦,梦里的世界充满让人疯狂的人和事物。梦的组合很随机,很超现实。最常出现在梦中的场景是飞行,梦里没有重力作用,没有任何限制。
叙述这些的时候,时间、年龄、声名这些东西在卡梅隆身上消失了。他无法停止做梦,而电影可以再造人的梦境。
他的眼睛发亮,在镜头前模拟自己像钢铁侠一样腾空,「而这个想象在还没有《钢铁侠》时就有了。我感觉自己在使用某种能量场,这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梦境。有时我得躲开电线,这很危险。其他时候,我可以猛踩油门,进入超音速状态,那太酷了。」

他告诉《人物》,他一直在思考,「人们从没有真正飞行过,但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们总是梦到飞行?」

 
《阿凡达:水之道》拍摄现场

The king of the world

1998年3月,《泰坦尼克号》横扫了当年的奥斯卡。上台领取最佳导演奖杯时,卡梅隆特地对着台下的父母说,「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那之后,44岁的卡梅隆喊出电影中杰克初登泰坦尼克号船头时的台词,「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好莱坞同样是一艘巨轮。
1977年,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上映,正在做着卡车司机谋生的卡梅隆看过电影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梦想被电影中的绝地武士和光剑对决点燃,他也想成为造梦者中的一员。
南加州大学图书馆的书架安置了卡梅隆滚烫的梦。他会从书架里翻出有关光学印刷的300页论文,扯出订书钉,将 300 页论文全部影印,然后拿回去钻研。
接下来的6个月,卡梅隆重复做着同样的事,「一周又一周,我开着卡车,但我有这些粘合剂:钠工艺、蓝屏、光学印刷、胶片乳剂、镜头、电影摄影。」通过自学,卡车司机卡梅隆接受了视觉效果和电影摄影方面的大学教育。
闯荡好莱坞的第一个真正的机会是在意大利拍摄《食人鱼2》,但是卡梅隆和片方矛盾不断,出于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新导演的漠视,卡梅隆失去了该片的剪辑权。
在罗马,年轻气盛的卡梅隆气到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一具爆炸后幸存的金属外壳怪物,拿着菜刀向自己走来。
回到美国后,卡梅隆以此为原型创作剧本,但剧本写出来以后,业内并不买账,卡梅隆因此丢掉了工作。
这个被拒之门外的剧本就是后来的《终结者》,这个由一场噩梦开始的故事最终改写了卡梅隆的命运。种种机缘之下,《终结者》获得650万美元投资,上映后票房突破7800万,在好莱坞,赢才有机会,赢才有话语权,卡梅隆为自己赢得了登上巨轮的船票。

 
电影《终结者》拍摄现场

2018年,卡梅隆担任主持人和制片人,参与科幻历史纪录片《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故事》的制作,纪录片从科幻小说和电影的缘起出发,深入探求了人类与科幻创作之间的历史关系及现实意义。
在与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克里斯托弗·诺兰、乔治·卢卡斯、雷德利·斯科特、吉尔莫·德尔·托罗等一群构筑了西方科幻宇宙的创作者的交谈中,卡梅隆得出结论,虽然科幻电影中主角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每部作品的出现,都是对当下时代精神作出的应对与回答。斯皮尔伯格告诉卡梅隆,如果没有9·11事件,他可能不会拍摄《世界大战》。
人们既定认知中的那个世界,最终被一场肆虐全球的流行病终结。对于当下世界的种种疑问,在《阿凡达:水之道》中,卡梅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家庭和亲情成为了这部续集的主线,经历几番退避之后,主人公杰克意识到,「一家人不能分开,这既是我们的软肋,也是我们的盔甲」。
卡梅隆是5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大儿子已经34岁了,最小的孩子16岁。和《人物》谈起父亲角色,卡梅隆表现出一丝遗憾,他不能像很多父亲那样,做着一份每晚都能回家的正常工作,「我希望我一直能陪在他们身边,也希望,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一生中,我一直都是一个好父亲。」卡梅隆说。
在那部纪录片中,这群科幻巨匠也提到,一切科幻故事的基石是「假如」,假如地球毁灭,假如末日来临,假如外星人入侵,假如恐龙复活,假如星外移民成为事实,人类在重重危机之下,该如何生存?
几乎每个人都认为,科幻作品的出现,很大意义上是源自人类内心深处的恐惧。斯皮尔伯格同卡梅隆描述了这种恐惧,「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有恐惧能激发我的想象力,因为我得做点儿什么来保护自己不被我害怕的东西伤害。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害怕所有的一切。」
卡梅隆始终记得,1979年《异形》上映时,电影院里尖叫声不断,爆米花都被吓坏了的人们洒得到处都是。而当年的吉尔莫·德尔·托罗则被吓得躲到了座位底下,跟爸爸说等这段演完了再叫他出来。
拍摄《星球大战》系列的乔治·卢卡斯后来告诉卡梅隆,他拍摄星战系列最大的动力是将它们献给12岁的孩子们。两位导演不约而同地谈到孩童时期看待世界的方式对他们日后创作的影响,「不要小瞧12岁,他们比我们都聪明,他们学东西比我们快多了,关键是允许他们思考,允许他们打破常规。一切都是主观的,梦幻的,我不要墨守成规,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一切炫酷故事的起点,或许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对世界作出的反应。换句话说,这些好莱坞的狂人,只是在成年以后,一再重复自己12岁时的恐惧和幻梦。

 
1998年,卡梅隆执导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横扫当年的奥斯卡 图源视觉中国

谜题

但卡梅隆不是那种将自己彻底放逐到幻想中的导演。或者说,潘多拉星球可以是他理想世界的彼岸,但电影之外,他关心的、依恋的、忧虑的始终是当下这颗蓝色星球。

某种意义上,科幻创作者都是现实主义者,卡梅隆始终没有停止过自己的忧虑,「随着我们进入技术时代、科学时代,我们害怕并焦虑世界将走向何处,这场大型人类实验,我们一直担心世界将何去何从。」
他忧心忡忡地跟斯皮尔伯格讨论过马斯克的预言,在这位科技狂人的构想中,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会是核战争,而是由机器接管一切。

 
  卡梅隆和斯皮尔伯格

关于冲破死局的方法,斯皮尔伯格的答案是人类的意志和同情心,「正是这种能力,总能让我们悬崖勒马。」

卡梅隆的答案是敬畏和行动。他告诉《人物》,「科幻作品的目的并非预测未来,而是审视当下的世界。我最关心的问题当然是我们的生存问题,现在我们有超过80亿人口,这个星球无法真正支撑这么多人。我真的是在恳求大家珍惜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我对一部电影能带来多大的影响不抱幻想。但我们能抵达大量的人群,可能会接触到少数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人。他们会致力于改变现状,这总是可能的吧!电影是我们对现实进行表达的一部分,这就是艺术的本质。」

 
《阿凡达:水之道》剧照

2012年,在妻子苏西的影响下,卡梅隆成为一名彻底的素食主义者。3年前,他们卖掉洛杉矶的两处房产,永久地搬到新西兰,过起了农场主的生活。家里90%的食物都是从自家地里长出,他的农场里面有多个苗圃,能够供给他们日常所需的全部蔬果,农场里还有大约2000棵树,有桃子、苹果、李子、柑橘,他还种了蘑菇和蓝莓,当然他也种土豆。

他的一天通常从早上5点开始,起床,锻炼身体,然后就去工作室开始工作了。他在新西兰工作的地方,是彼得·杰克逊拍摄《指环王》系列的办公地点,他使用的正是当年杰克逊用过的办公室。卡梅隆告诉《人物》,他没有办法想象,不工作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阿凡达:水之道》用了很大的篇幅讲述人类对海洋巨兽图鲲的杀戮。电影中图鲲的造型参照了座头鲸、绿毛龟、斑海豹三种生物。片中巨大的图鲲多次冲破海平面「跃身击浪」,而这一动作实际上是大翅鲸的标志性行为。官方资料库《潘多拉星球百科》是这么说的:「在诸多潘多拉海洋生物中,只有图鲲是拥有感情的高智商物种。每只图鲲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家族庞大,还拥有复杂的音乐诗歌文化。」这些灵感,都来自于鲸。
2021年,由卡梅隆担任制作人的纪录片《鲸的秘密》上线。片子拍了3年多,横穿了12个国家和6个大洲,包括两个极地地区。谈起鲸鱼的时候,卡梅隆感到扼腕,他将这些庞大的生物称为「那些不幸与我们共用这艘飞船的众生」。

《鲸的秘密》是卡梅隆写给海洋的一封情书,那是一个人类视域之外恢弘悠然的世界,雄性座头鲸每年会创作一首歌曲,他们合作用气泡网捕食猎物,白鲸群友善地接纳一只游失方向的独角鲸。当一群没有血缘关系、来自世界各地的座头鲸凑巧聚集在一起互相环绕、嬉戏的时候,卡梅隆形容这样的场面,「有点像一年一度的朋友聚会,聚在一起出去玩、喝杯啤酒」。

 
《鲸的秘密》

卡梅隆一直很喜欢自己在《泰坦尼克号》设置的一处闲笔,巨轮将沉,三等舱的乘客们惊慌失措地逃命,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引领他们方向的,是几只同样惊慌失措的老鼠。
自《阿凡达》开始,卡梅隆始终保持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疑问与反思。站在此刻回看,《阿凡达》系列同样开创了科幻电影崭新的叙事角度。在以往的科幻片中,外星文明通常是邪恶的,是地球的破坏者。危急时刻人类英雄会挺身而出,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阿凡达》的角度完全相反,卡梅隆选择站在外星人的角度讲述故事。潘多拉是一片静美、壮阔的理想之地,贪婪的人类是打破平静的入侵者。卡梅隆用登峰造极的视听技术,数亿美元的真金白银,申明着自己对世界的忧虑。
「影片里的地球人代表我们阴暗的一面,贪婪、破坏环境,等等。纳威人代表我们善良的一面,代表我们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或是怀念的自己曾经的样子。纳威人让我们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自然、和他人有强烈的连结的时候。我们想要变得更像纳威人,不要变成地球的贪婪逐利者,残忍地破坏环境。」卡梅隆说。
从这种意义上,似乎很难否认,卡梅隆事实上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喜欢雷德利·斯科特在《火星救援》中呈现出的豁达和幽默感,在空无一人的火星上种土豆,在绝境中也不放弃挣扎,卡梅隆觉得人类当前的处境,跟被弃绝在火星上的马特·达蒙也差不了太多,「我们都是那个人,现在地球的状况,我们别无选择。」

他也着迷于斯科特早年在《银翼杀手》中拍摄的复制人罗伊·巴蒂之死,斯科特告诉他,那段台词是演员的即兴发挥——
「你们人类不会相信我曾经见过的美好,我曾见过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的边缘熊熊燃烧,我曾见过万丈光芒在天国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瞬间都会淹没在时间长河中,正如泪水淹没在雨中。」
老伙计们都默认一个事实,在一个日渐分裂的世界,取得共识愈发困难了。但电影人的武器只有电影,也只能是电影。所以斯科特在《火星救援》里以无限深情拍摄一株缓缓长出的土豆苗儿,诺兰在《星际穿越》中不断重复那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而卡梅隆自己,用前后20多年的时间,继续制造着潘多拉星球的幻梦。

而关于在动荡和消逝中如何自处的问题,卡梅隆在25年前的《泰坦尼克号》中早早就给出了回答,号称永不沉没的巨轮渐渐没入冰冷的海水,人们四散奔逃,一位小提琴手最终选择停了下来,站在甲板上继续为已死和未死的生灵演奏最后的安魂曲,他的同伴们听到乐声,不约而同选择了留下。
一曲终了,小提琴手镇定坦然地说出了那句永恒的台词——
今夜能与诸位一起演奏,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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