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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怼。”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账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
  “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的粮袋试试迭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二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日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驻马等候的弦子:
  “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口吻守礼却淡漠:
  “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宝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响,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
  “以老爷的身分,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动,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一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昼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誊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续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会派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觉他的意图。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宝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兰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
  “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幸?”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踬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一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
  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毒,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欢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只对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释:“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宝锦儿的心事,改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宝宝,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传承,能诞下纯血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份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中数一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岁的。
  “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象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符赤锦淡然道:
  “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多。”
  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
  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
  “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  ◇  ◇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摞情资:
  “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象。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
  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是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
  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
  “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物。
  唯一一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
  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
  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开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著目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不成了。
  耿照每日听取绮鸳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我们一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霉,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分,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
  “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
  “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
  “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栏,怔怔望着栏外的杨柳碧波,玉一般的白皙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旧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纤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唱戏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栏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
  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手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剑鞘,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她们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缎子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骚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下、我踹一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
  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读书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
  “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
  “来......来啦!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
  “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鸷,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不出。围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
  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传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
  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一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闻。”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滟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一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祖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一乾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
  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枪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一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顶:
  “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瞇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桩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二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宝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屧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象之事。
  “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
  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口气甚是幸灾乐祸。
  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闻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的身分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
  “有!来了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关。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彼此还是帮中的竞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奸淫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宝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奸淫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
  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
  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
  “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赢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啸扬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
  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押签字的让渡书契,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觉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
  崔滟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顿好了,再来犯险?”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去!
  “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封,铮铮錝錝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蓦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
  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
  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
  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传出,宛如贴面诉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八十折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于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此而来。
  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插手漕运,狠捞了一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帆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霄,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祖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要塞,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剩耿、染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蓊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头即为月牙边角,弯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漆,插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
  岁月流转,昔日的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满江红”,然而在这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义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入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剌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啧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药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
  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美的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椅上,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
  “八爷,既然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
  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的温度烤过,与崔滟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
  “剑形与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不对劲......剑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宝珠,这把剑也没有。”
  此话一出,雷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宝珠。崔老爷子摘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邵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
  “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雷腾冲冷哼一声。
  “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卖,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亲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头。
  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
  “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道:
  “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二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宝香车悲愤道:“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这话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
  “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震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腾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
  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
  耿照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雷腾冲神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帮众也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借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未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不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胡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各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
  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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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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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落!
  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不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
  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略一分神,“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暗器划破、扰动云雾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狞恶光芒。
  (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
  “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这才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来!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的红缨枪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借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
  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断,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边翻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铁链镰刀“唰!”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
  --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
  它巨大而灵巧,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置缜密,似乎考虑过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腹,或者机簧较易受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轰天岛的“八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宝香车突然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
  (这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正学着把铁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一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插地,一跃而起:
  “那也未必!”运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
  尽管战局不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老十。两个打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满砖碎的畸零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狞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
  他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开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双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霞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径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鸷;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枪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敌。
  染红霞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连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笑,双颊晕红。耿照胸中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崔......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
  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觉心惊:“好厉害的掌力!”
  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俦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吶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奸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得去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大派共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
  “辛苦你啦。多亏得有你。”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口、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奋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杀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
  “若有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
  雷奋开冷笑。
  “办不到。”
  “哪一样办不到?”
  “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
  “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那是月牙弯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铁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
  “你没有五百人藏在山头。”
  “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显苍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  ◇  ◇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
  这样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可以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渍酱菜蜜饯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只字词组,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下。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
  “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一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常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诸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来此小聚......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
  “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席扮演司仪、负责插科打诨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的首脑。漱玉节那骚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以及那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好。
  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
  没有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
  --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在线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迭、分开,又交迭、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击。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继续沿着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
  阴宿冥失声道:“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观念。“正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
  “机会难得,诸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
  “多近?”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嗓音,犹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
  --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
  “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之人,简直欢喜不置:
  “既然如此,一丈之内如何?”
    <center><img src=../txt/16a.jpg></center>
    <center>封底兵设:飞凰剑</center>
    <center><img src=../txt/16b.jpg></center>
    <center>封底兵设:飞凰剑</center>
  【第十六卷完】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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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仅艳丽,而且还是总瓢把子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旧没有改变。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她引退,本身就是个谜。
  直到复仇的焰火找上赤炼堂。七玄之主、离垢刀尸,还有潜伏长达十余年的阴谋份子......这一夜,还有谁能安睡?


内彩图及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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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折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夕阳西下,残霞浓渲如血。耿照低头默默行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四里桥的分茶食店前。他举手遮眉,试图挡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饮酒的冲动,低声道:“我们进去坐坐。”径自往店门走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头。弦子永远都不会说“不”。
  食店伙计见典卫大人回来了,忙点头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风豪奢,傍晚是店内生意最好的时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个地方坐坐,点些燠爆热炒配酒吃,或去酒楼正店,或去丽舟画舫,次一级的则有俗称“脚店”的酒食专卖店。
  这些地方供应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兴,餐具都是银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两人对坐,叫上两碗好酒、点几道象样的菜色,下酒的果蔬杂嚼三五碟,讲究些的这样一顿能吃掉近百两银子。
  平民百姓挥霍不起,就来更便宜的分茶食店。这家铺子自己有简单的厨房,白日里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入夜四里桥边各种吃食摊贩纷纷出笼,铺里索性不开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唤闲汉拿着空碗碟帮忙去张罗购买,光靠赚酒钱都已快忙不过来。
  “闲汉”顾名思义,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并非铺子里正式聘请的伙计掌柜。他们一见有仪表整齐、看起来身家不坏的年轻人进店里,就会自动蹭上去亲切招呼、帮忙跑腿,有时客人一高兴就会赏些小钱。
  类似的还有佩着青花手巾、拿着白磁小缸卖零食蜜饯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有,以及被称为“打酒坐”的歌女。她们通常都在酒食店铺之间流动,有些高级的酒楼正店不许这种人出入,以免扫了贵客的兴致,不过四里桥这一带的分茶铺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计十分乖觉,一见耿照面色沉凝,抢着替他赶开闲汉,引到染红霞坐过的临水雅座,放下一半竹帘,陪笑道:“典卫大人稍坐,我给您张罗点吃的,再沏壶好茶来。”一连重复几次耿照才回神,只说:“拿酒来。”
  伙计连连称是,唤闲汉买了油煎灌肠、炒兔肺、姜虾、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来两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给我拿一坛来。”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为防饮醉了无人付账,先掏出银子给他:“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尽够了,尽够了。”伙计双手捧过,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小坛来。
  耿照在风火连环坞吃了雷奋开三道掌,又被他一轮挤兑,哑口无言,心知自己的确奈他无何,盱衡眼前形势,只得领兵护着染红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荡,越想越觉窝囊。偏生雷奋开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将诸般不可为想了个透彻,益发困恼,气自己倒比别个儿多些。
  罗烨与他并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时忽道:“大人为所当为,并无不是。若真要动刀枪,下回准备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诧异转头,从他面上却看不出这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几度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开打,你会遵照我的指示么?”
  罗烨笑了起来。虽只短短一瞬,却是耿照头一回见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轻队长敛起笑容,转头道:“我不是好统领,这帮子也不是什么好兵,但只要有点男儿血性的,都想给那些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身后的骁捷营弟兄纷纷鼓噪:“捅他妈的龟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肏他妈!”
  “好啦,都闭上嘴!”罗烨马鞭一抽,叫嚣声才渐渐低落。
  他对耿照正色道:“我们是兵,听令是本分、冲杀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将,得想得比我们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将帅的决定。小人这话有僭本分,大人勿怪。”就着马上欠身,带队往巡检营的驻地驰去。
  全副武装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枪,驰过耿照身前时纷纷颔首,聊作致意,行进间仍怪声不绝:“大人!你挺带种的嘛!”
  “下回再打赤炼堂,记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赖!一个比一个俏!”
  “那小妞给老子摸摸屁股,十个赤炼堂都打了!”
  “你摸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尘之间,放肆的哄笑远去,不时夹着罗烨的鞭声斥骂。耿照苦笑着,身后弦子无声无息走近。“......需要让他们摸吗?”她皱着柳眉回看腰后,似想为攻打赤炼堂多尽一点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话再跟我说。”可能是“十个赤炼堂都能打”的说法真的有打动她,俏丽的男装少女考虑过屁股的强度应该可以让三百人摸一摸之后,开始觉得这笔交易能做。
  “......好。”其实他只是想赶快结束话题。
  染红霞要回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耿照本想将崔滟月带回朱雀大宅安置,她却有别样心思。“你目下为镇东将军办差,赤炼堂亦仰将军鼻息。大太保说得一点没错,赤炼堂若是借由将军向你施压,将军会做何打算,犹在未定之天。”染红霞淡然道:
  “本门身在江湖,办起事来比公门中人方便。慕容将军要向水月一派讨薛公子,怕还欠缺一个好理由。”
  “这......”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霞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辈;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而且还相当务实。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继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染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禀直相敬还是有的。王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份、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虚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滟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桥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酱香冲起,十分难受。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酒气涌出喉头,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
  “呃......对。”
  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坛泥封,即斟即饮,片刻坛内又见了底。“小二哥!”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也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舒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赋予他权力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
  “啪!”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入同为木质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使功力,总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贴近细细端详,片刻才傻笑:
  “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镇东将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店内诸人都被声响吓了一跳,耿照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
  “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恶!”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
  “好想......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
  “现在去么?”
  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滑,一望便知手感绝佳。“现......现在去?”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弦子淡淡开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还想解释,忽烦躁起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
  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裾飘飘,仰头大笑:
  “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一想不对,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脚步踉跄,几次要撞上邻桌,碧火功顿生感应,腰臀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一根筷子、一只茶杯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彼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似觉不对,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俏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
  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得越浦,径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铁壁在她眼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被切颈击昏。
  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俨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多,耿照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亮着灯。
  耿照心想:“姊姊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罕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弦子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
  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颗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遗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随口复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好!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骨。
  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嗓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觉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取出清单念着,都是珍珠宝玩、绫罗绸缎、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杳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声笑道:“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伤,气力不济,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
  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不过。”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声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矾儿赖着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用了药就乖啦。”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头:“多谢八爷!”
  “轻着点,别玩坏啦。我几日便回。”
  矾儿起身陪笑。“八爷这么快回来?”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来闹腾几日,他自会离开。”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金冠轻裘的青袍男子缓步而出,随手掷给矾儿一条茧绸腰带。那带子脱手飞出,风里顿时弥漫一股异香,中人欲醉。矾儿忙不迭收进怀里,仿佛想令香气多沾上身。
  “行了,这“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浓,虽非淫药,却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要你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脑袋,身子侧转,映出一张与矾儿一模一样的面孔,直比照镜还像!
  耿照与弦子面面相觑。
  那“矾儿”的声音的确是雷亭晚无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矾儿身上,裘里的青袍原来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从矾儿手里接过灯笼,微笑道:“八爷歇息,矾儿去啦。”嗓音又变得与本尊似极,几难分辨。
  矾儿十分机警,团手长揖到地,立刻站进廊影下,唯恐让别人瞧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手持灯笼的“矾儿”嘻嘻一笑,踱出月门,动作与矾儿进来时全无二致,举手投足带着既青涩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脱脱就是矾儿。
  易容术耿照虽无研究,料想是往脸上化装改扮,应与女子红妆相类,只是一个画“美”,一个画“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图对景,纵使是巧笔大匠,也难免会留有破绽。像雷亭晚这样的易容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
  廊下檐影之内,矾儿抓耳挠腮,一副欣喜难禁的猴急模样,好不容易等到灯笼的光点消失不见,才奔进另一侧厢房,出来时手里捏了枚油纸小包和一串钥匙,系上雷亭晚给他的腰带,忙不迭跑出院门。
  雷亭晚离开风火连环坞,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定院中无人,才偕弦子跃下。这厢院并不算大,唯一锁着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来的那间。弦子取出针钩撬了几下,“喀啦!”房门应声开启,点亮烛台,两人不由得一怔。
  房间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数层,每层高约一尺,密密麻麻摆满了人头。耿照本以为这厮有杀人留头的恶癖,迎面忽见一只眉骨压眼、唇抿宽阔的头颅,端详片刻才醒觉:“这是......雷奋开!”
  雷奋开当然没死。头颅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头如此,满屋皆然。
  难怪屋中并无血腥尸臭,也没有防腐香料的浓烈呛鼻,雷亭晚身上的“乱蹄香”芬芳兀自飘在空中,无窗的房内甚是通风,显有其他管道设置。
  那头颅的色泽便似真人肌肤,却不如雷奋开本人黝黑油亮,耿照凑近一瞧,才发现“雷奋开”的脸上分成了几块,由额头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块,两边颧骨各一块,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块,还有其他更细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抚摸,左颊那块脸皮应指脱落,质地绵软略带韧性,摸久了会微微渗出体温,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这块脸皮颇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奋开的确是颧骨突出,长相充满野性;福至心灵,将额头至鼻梁的“丁”字脸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垫得特别饱满,鼻翼两侧却薄如纸张。
  --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换脸,自是无比肖似。
  江湖人听得“面具”二字,以为是整张的糊纸脸谱,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皮垫子,顺着颅骨垫高补低,再佐以脂粉油彩、浑成一体,才能改变原本相貌,又不影响说话表情。
  老胡曾说过,“骨相”是仵工鉴别尸首的要术,工夫深、经验够的老人,能将剔净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长之理塑回原型,重现死者生前的面貌。雷亭晚的人皮易容术与骨相近似,每一具伪首皆无须发眉毛,看来应是另再黏上的。
  与雷奋开同置一架的另一颗头颅,耿照端详半天,才认出是没有眉毛胡须的雷腾冲。他白日里与真正的雷腾冲照过面,这颗假头没有毛发胡须,仍觉像极,可见制作精巧。
  耿照灵机一动:“这么说来,贴附着这些小块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面目了?”揭下雷腾冲、雷奋开两颗假头上的人皮面具,顿感失望。
  底座粗具颅形,约略看得出是张人脸,相貌自是难以辨认。两副底座倒是一个模子刻就,这房间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样的,进一步印证了耿照的猜测:人皮面具是量身订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贴到他人脸上就不对劲了,毕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边的位置,应是矾儿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团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着的颅形底座抹上掺油的灰泥,细细雕塑,一如仵工复原白骨。但这具粗略成形、完成还不到三成的泥塑,却有着极为灵动的神韵,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谁。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还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实在无法说“如照镜一般”。但耿照将它捧起,对面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的恍惚错觉,较揽镜自照更加惊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耿照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姑且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离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着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即使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察觉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劳。
  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异--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霞、符赤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窜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
  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诸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
  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子形制。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给他。
  “把衣服换下来。”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削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都难。弦子把他脱下来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拿一袭黑色大氅包起来,踢到外室墙角。
  “一会儿再带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变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胸怀略宽,好奇问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
  “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弦子探头凑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已,只好倒一点儿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
  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
  “叫“遗秽粉”,主要的材料是晒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还有虎狼的粪便,浸泡尿液之后晒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
  “......那还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
  房里共有两道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门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钢铸就;此外别说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半点。
  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无表情,白皙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锁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
  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铸铁,呼啸着荡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将房门扯回,院内剎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
  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
  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
  “在......在十爷院里。”
  耿照哼的一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哪里!”
  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
  矾儿吓得魂飞魄散。“好......好汉爷!这......这万万使不得。若教十爷知晓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个死。我家八爷的手段......呜呜呜呜,您还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罢。”涕泪纵横,模样极是可怜。若非知道他擅于作伪,任谁看了都不免心软。
  耿照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变硬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些人是无可饶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这些人,徒令更多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这个世上,岳宸风并非是独一无二,像他一样的人远比想象中更多。
  他并不同情泪眼汪汪的少年。矾儿的手段本领兴许不及他的主人,恶念却没什么分别,不带少年同去,纯粹是嫌累赘罢了。耿照冷冷道:“十爷处怎么走?”待交代完毕,一掌打晕矾儿,点了穴道缚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进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处找剑。”他探头进密室,交代弦子。“开锁后先别进去,小心有机关。不管得手与否,我很快就回来。”
  “嗯。”弦子皱着眉,专心与锁孔奋战。
  ◇  ◇  ◇
  耿照施展轻功,沿山诸院的守备较平地更森严,他没有弦子“蛇行鳞潜”的匿踪功夫,即使尽力闪躲,中途仍撞上一拨巡卫。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术带鞘拍晕两个,左臂一圈一转,另外二个撞成一团,头破血流倒地抽搐;不过眨眼工夫,最末一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吓得结舌失声,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钢刀毒蛇般离地昂起,“飕!”正中背门,刀尖贯胸而出。那人脚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阶,跌跌撞撞扑入一间没上锁的厢房,这才倒地断气。
  耿照一手一个,分别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炼堂弟子,掷入房中,闭起门牖,翻越几堵高墙,潜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处的简单朴素,此处当真是雕梁画栋、箔金髹红,亭台楼阁,无不极尽精巧能事。
  耿照读书不多,说不出“俗丽”二字,但横疏影的品味是极高的,流影城之内大到建筑土木、小至执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满她恬静素雅之中、又不失高贵的风格与喜好。他看得惯了,只觉此间的主人太过贪心,恨不得将最美、最贵的东西通通堆在显眼处,浓丽压人,反觉喧扰。
  这还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绣阁,侍女们早早便熄灯就寝,连主屋都无烛照,几座高高低低的阁楼沐在月华之中,浮华略褪;若是日间来到,定觉眼花撩乱。
  主阁位在院里最深处,倚着山壁挖出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两层阁楼建在湖心偏后的地方,距阁后的平直山壁约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顶往下望,也只看得到屋顶,难窥阁中动静。放索缒下峭壁,又还不到能一荡飞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居其中,不怕人窥看闯入。
  绣阁与湖岸只一条绕折的九曲桥连接,设计与水月门中的水风凉榭相似。但水风凉榭的九曲廊桥设有檐顶,弯绕是为了猎取湖景,曲度平缓得多,岸边则泊满彩绘小舟,就算不走廊桥,谁都能撑船过去。
  这儿的九曲桥却是没顶的,绣阁楼顶居高临下,谁来谁去一目了然;桥身曲折剧烈,难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条菱舟,不是系在岸边码头,而是系在阁畔。
  --“我可驰驱,彼难寸步”,恐怕就是这座阁楼的排设题旨。
  做足防备,绣阁终能够四面镂空、饰以纱幔,内里以屏风相隔,令阁楼主人放心享受湖上飔凉,不虞他人觊觎。再怎么闪躲,也躲不过毫无遮掩的九曲桥,耿照大方现身一掠而过,攀着阁椽绮窗上了二楼,纵身跃入--
  他并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如果找剑时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决。
  雷冥杳显然另有放置衣物文书等日常琐物的房间,绣阁楼顶能翻找的地方不多,只有一张铺着织锦的八仙桌、几把莲形圆墩绣凳,琴几香炉、书箧屏风,就是没有贮剑的剑匣。
  (那就是在楼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随意坐在一把莲墩上吹吹湖风,想要驱散脑中的醺然。也许是酒意,也许是颅内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锐的知觉初次不生作用;察觉时,“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已来到楼梯口。
  “刺你一记不够,还来找死么?”雷冥杳尖锐的声音冷冷的,充满挑衅与讥诮。
  耿照闭着眼蹙眉,连头都没转。雷冥杳什么时候刺了他一剑?
  “映日朱阳在哪?”声音低沉沙哑,宛若兽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雷冥杳恨声长笑。“刚刚送来,现在又想要回去么?你当我是什么!雷亭晚,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缓缓回头。“你看看我是谁?”
  雷冥杳站在楼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着梯栏,长发飞散,身上的细薄睡褛被风吹动。
  因为仅在交襟处随意系了根绸带,睡褛有些松垮,敞开的对襟之间,露出缀着大红滚边的莲红软绸抹胸,满满裹着两只坚挺玉乳。睡褛的下摆应风微分,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裸腿,趿了双高高的红绳木屐,涂着鲜红蔻丹的玉趾小巧晶莹,大腿曲线却是结实紧致,在月下略显幽蓝,一看便觉肌肤凉滑,触感绝佳。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张绝艳面孔、好着男装的“燕惊风雨”雷冥杳,自始至终就是女儿身。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晓,那绵软弹滑的手感,只能来自女子的胴体。
  这事在赤炼堂里并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层级也错杂:同列“十绝太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隐约知道;便是十爷院里的丫头,也有知与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着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开处,决计不能讨论十爷的事。
  因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还是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况依旧没有改变。
  在这个男人当家主事的时代,赤炼堂横行东海,是公认的“江湖第一大帮会”,势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为风火旗抛头洒血,不惜身家。赤炼堂的声势,在雷万凛的手里达到巅峰,危机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隐退、不再过问帮务,十数年间,江湖上再没有出过一号人物,能像雷万凛那样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万凛退隐之后,赤炼堂群龙无首,勉强维持了两年平静,而后自总坛十绝太保以下,各水道转运使、堂口、码头......无数自认有实力的首脑们或阳奉阴违、或各怀鬼胎,帮内暗潮汹涌,溃势一触即发,风火连环坞面临雷家开宗立派以来最最凶险的局面。
  倾危之际,幸赖大太保雷奋开率麾下指纵鹰,接连消灭了几个欲举反旗、叛象鲜烈的游离势力;而越浦这厢,以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为首的铁派,也向新就任的镇东将军慕容柔输诚,使总坛内外的形势稳定下来。
  铁可制兵,亦可铸钱。所谓“铁派”,即是帮内主张平稳经营事业、用银钱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对于雷奋开之流、曾随总瓢把子一刀一枪打下基业,江湖色彩鲜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与四太保素来不睦,帮内铁、血二派的领袖人物各显奇能,分别压下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预期此举将迎来一场夺权血战,大太保雷奋开却宣布:他的作为乃出于总瓢把子雷万凛授意。如今内乱既平,总瓢把子希望由老四来带领赤炼堂,他老人家则暂居清幽宝地,直到养好身体为止;这一晃眼,倏忽又过十年。
  “雷万凛现于何处”、“雷万凛所图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有人说他早不在人世,“总瓢把子说”云云,不过是老大雷奋开与老四雷门鹤之间的斗争;也有说他俩连手杀了刀法超卓的雷万凛,然后一个扮黑一个扮白,瓜分雷家的基业。
  当然也有很多像染红霞这样的人,宁可单纯相信:即使是权倾当世、一时无两的帮会龙头,在连失五名爱儿后,也会伤心得隐居起来,只为了帮会义气,还与这片纷扰尘俗维持最后一丝牵系......
  但无论如何,“裂甲风霆雷万凛”七字,甚至“总瓢把子”的称呼,从没有离开过风火连环坞,就像一片永远驱不散的阴霾,始终笼罩着血河荡。要想知道雷万凛的下落,有两人至关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奋开;而另一个,则是他此生唯一的宠妾。
  雷万凛与雷夫人感情甚笃,众儿女均是一母所出,这在江湖帮会的首脑之间--尤其是像赤炼堂这样的规模--极为罕见。
  他头一回丧子时,一名时年十四、姿容端丽的小小艳伎抚慰了总瓢把子的伤痛,从此雷万凛身边多了名宠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辕厉山始鸠海,从名师习得一身出色的轻功暗器,给了她一个名字和身分,让女郎成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怜的玩物。
  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辉煌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着她引退,反而将芳华正茂的艳姬留在铁血江湖之内,本身就是启人疑窦之举。
  风火连环坞从上到下,所有人总是离他们远远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的总瓢把子便从两人身后的幽翳里浮出,横眸霸笑,以人所不能听的幽冥言语,一一细数十年来每个人的功过赏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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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201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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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冥杳望着他一怔,嘴角忽颤,诡秘的神情乍现倏隐,又回复成那副鬼魅似的幽冷。不知为何,耿照直觉她刚刚在笑;而现在,则是忍笑。
  “扮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有点诚意了。”她冷蔑轻哼,斜着妖丽的眉眼上下打量着。
  雷冥杳无疑是极艳的女子,杏眸微勾,瞇起来猫儿也似。鲜菱般的姣好唇瓣粉粉润润,抿起处鲜红欲滴,越边缘色泽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衬与淡细的法令纹,与其说“美”,不如说是“妖”。猫妖化人,也不过就是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随手批了你一剑,叫得忒惨,原来也是装的。我就说呗,堂堂赤炼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脓包?刺着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将我当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来一笔,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长在七宝香车之内,一出机关车,又能化身千万,对面难辨。身边若有这样一个人,该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乱蹄香”。回想雷亭晚与矾儿的对话,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跃跃欲试、又猴急个什么劲儿,不由一阵恶寒。
  他们这样对她......有多久了?只雷亭晚的侍童才有这种“特权”,还是每个点了“夜麝乱蹄香”的男人她都无法分辨?耿照不愿再想,此间令他头痛昏沉,没来由的厌憎起来,沉声道:
  “映日朱阳呢?交出来!”
  雷冥杳浑无防备,被喝得娇躯一颤,癫狂般咯咯尖笑起来,咬牙恨声道:
  “好!学得像极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丽人以指尖滑过扶手,缓步拾级,薄褛下摆如蝉翼飘舞,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记,你让我刺回来,我欢喜了,便把剑还给你。”
  她摘下一柄饰剑,锵啷一声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艳丽已极、浑不似真人的雪白脸蛋,剑尖指着耿照的胸口。“你说好不,雷郎?”


第八二折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耿照无法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或许是不想分辨。
  雷冥杳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该惧怕的人是她才对。
  长剑挽了个剑花,挑向他的胸膛。这一手至少有五处破绽,耿照手眼未动,已掠过三种不同的化解手法:截住修长的粉颈、扭断皓腕,或钩指穿破坚挺的酥胸,生生将鼓跳着的温热心子剜出......
  回神惊汗,识海中的残酷画面让他从脚底凉到脑门,激灵灵一颤。
  雷冥杳信手一掠,剑尖“噗!”扎进他厚厚的胸肌,锐利的穿刺感令男儿浓眉微蹙,铁铸的身子却仍未动。碧火功的感应在夜里无比灵透,这一剑不带杀气,就算雷冥杳忽然动念想杀人,他也有把握在剑尖透体前将她制服。
  冷冷回望,双眼在夜幕里凝锐生寒,微醺中带着威压。
  女郎瞇着眼,面颊晕红,呼吸急促,软缎抹胸密裹的奶脯起伏剧烈,兜缘平贴胸口,锁骨宛若两枚珊瑚杈子,居间一抹圆凹,说不出的诱人。其下一片削平的玉壁也似,只差分许便要浮出胸肋,薄得恰到好处。
  有的女子天生盛乳,连胸腋都无比丰盈。她生就一抹细胸,肩颈匀直,说是骨感亦不为过,莲红的抹胸缎面却是峰峦挺秀,耸得精绣全走了样;盈润的乳廓悬在束圆的小腰上,虽无符赤锦之绵厚,举手依旧晃如潮泛,煞是晕人。
  “好气魄!”
  雷冥杳放肆大笑,身子歪倒,如饱饮醇酒,腕上功夫却未稍减,皓腕一抖,剑尖自他胸口滴溜溜一转,红渍扩散,于幽蓝间看来宛若墨染。
  耿照浓眉一轩,强抑着莫名的躁动,雷冥杳却自己扒开了襟口。
  她的睡褛是大袖对襟的形制,若用绫罗,便成华贵的钿钗礼服;但这件偏以薄罗轻纱裁制,只在领口衣缘缀了条宽边花绸,纱衫里除了莲红抹胸裹着的地方,无不是香肌透雪,直与半裸无异。
  胸间乳肌上一点殷红,恰于丘峰贲圆、曲线初鼓处,须揭开抹胸边缘才得见,周围微微隆起,色如淡樱的痈肿位完全消褪,正是白日里那“凌影销魂刺”埋针处。
  “那小畜生射返我的销魂刺,着实恼人!”
  她收了放肆的笑,眼波如雾般迷蒙,与其说是卖弄风情,更像缠着父兄撒娇的小女孩,使坏只为换一个充满怜惜的抚顶。“雷郎,你让我刺一剑,足见......足见心里有我的。我......我不恼你啦。我们别吵了,好不?”
  --她求的不是我。
  耿照想要摇头,颈子一动却觉疼痛,皱眉闭口,心中的狂躁渐渐失载。
  雷冥杳却曲解了他的沉默,“铿啷!”长剑坠地,白着脸喃喃道:“你恼我了,是不是?你恼我刺你这般的狠,是不是?”绝艳的面孔一霎间满布愁云,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神情泫然欲泣。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将他唤回现实。
  香风掠过鼻端,睁眼雷冥杳已不在原处;猛一低头,她竟屈膝跪在身前,白皙的小手摸索着解开他的裤腰,像捧什么珍贵物事般,托出两丸熟荔果似的紫红囊袋。
  酒意熏蒸,男儿本无欲念,雄性象征软软垂下,杵径仍旧惊人。
  女郎拉耷着轻轻拈套,欲以嘴相就,烂嚼樱桃似的小小檀口张成肉呼呼一圈,手里握得满满的,不由惊呼:“怎没硬起,便忒大了?发好的猪婆参都无此气派......”梦呓般呢喃着,蓦地腿间温汩、胸坎儿里细细一吊,连脚掌心都酥痒起来,忍不住凑上嘴吸吮。
  爱郎经常扮成各种不同的样貌与她欢好,有时任她恣意打骂发泄,弄至见血仍不消停;有时又无比粗蛮,将她整治得死去活来、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天都下不了床......但她已许久未曾如此动情,如此浑身颤抖地企盼他的撑实贯满。
  太常使用“飞魂烟”的结果,让雷冥杳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抗药性。
  雷亭晚分量一次下得比一次重,已到她无法不察觉的地步。雷冥杳仍装作毫不知情,比起被淫药麻痹了的如释重负,“下药迷奸”毋宁更令她战栗不已,一想起便带来如潮快感,倏地将女郎卷入欲海,再难自己。
  今晚的飞魂烟下得极重,焚药的瑞脑销金小兽搁在绮轩廊下,熏得附近的莲叶边缘蜷缩焦裂。雷冥杳视之为情郎的热烈求欢,不想阳物巨硕如斯,却未勃挺,活像发制好的顶级乌石参,瞧着怕人。鲜润微膻的奇妙口感也像。
  她的舌尖小巧滑溜像泥鳅,恣意钻搅,由囊底肉褶一路舔入马眼缝里,一丝绉折也不放过,滑滑的触感如肉芽轻扫,异常销魂。
  耿照低头看着她的荒唐艳举,不知为何竟不觉得恐惧。
  就算半软的麈柄被女郎握着也不怕,碧火神功的感应,灵敏到了几能听见她脉中血液奔流的擦刮,嗅到她股间正坠着一抹晶莹,爱液沁出蜜肉,液珠压碎在雪白的大腿内侧,缓缓向下流淌......
  女郎春情满溢,强烈到仿佛在他耳畔呼啸。哪怕一丁点杀意闪现,他便立时捏碎她的秀颅......虽说如此,却无出手的机会。屈跪在他身前、捧着囊杵细细舔舐的美艳女郎只想交媾,一心一意,别无其他。
  (走......走开!)
  他差点吼叫出来,阳物似呼应他的狂怒,昂然硬翘起来!
  雷冥杳正小口小口噙着肉菇,心想雷郎这回不知服了什么药物,那话儿膨大得吓人,却一点也不硬......
  口中之物陡地暴胀,杵身硬如铁铸,明明男儿未动,怒龙却自行突入了柔软的咽底,贯得她身子一颤,两只玉乳晃荡,连抹胸也兜不住,微鼓的颔颈呜呜抽搐,眼角迸出清泪。
  耿照只觉前端被一团娇软裹住,与插入膣中极深、直抵玉宫颈狭处差堪仿佛。他本较常人伟硕,遇着横疏影那样身子娇小,或膣腔短浅的女子,抽添时毋须全进,便能撞着女子的宝贵玉宫。
  此处古称“花种”,又管叫“女子胞”,乃孕育胎儿之处,娇嫩异常,形如一只窄口囊袋,膣底接着囊颈,别说插进去,稍稍使力一捣,都能疼得女孩儿面白如雪,额际沁出斗大的汗珠;交媾间偶一为之,既疼又美,倍增快感,一径招呼那就是折腾了。
  耿照见她泪珠滚落,本能要拔出,岂料雷冥杳搂住他的臀股,索性改用高跪姿,缩颔微微一压,暴胀的龟头竟被完全纳入喉底。强烈的异物侵入,使喉管全然不控制地痉挛,津唾从嘴角一路流到雪白的胸脯,无论视觉或杵尖上的紧迫都美极了。
  雷冥杳紧促柳眉,冶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竟有着异样的美感,一边极熟练地吞套阳物。雷亭晚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人交欢时最不能碰的就是脸,为了弥补无吻可索的强烈不满,雷冥杳早习惯于它处施展口舌。
  她的口腔湿润滑软,明明咽底被塞得满满的,欲呕又止,仍强吮着前半截杵身,白皙的面颊忽紧忽驰,嘴角溢出香津,流得胸口一片晶晶亮亮,濡湿了纱罗软绸。
  耿照从不曾在任何女子口中尝过这种滋味,吸啜的力道堪比鱆腹蛭管,但薄薄的口腔壁无论吸附或剥离,触感都比腻润的膣内更加锐利;前端被压迫之甚,已到了疼痛的程度,偏偏咽上那一小粒泪滴型的悬壅垂无比娇嫩,若有似无地搔刮着敏感的肉褶......
  他忍不住低咆,十指粗暴地插入乌浓的发内,按着她的头不住挺耸。
  雷冥杳发出极端痛苦的“呜呜”哀鸣,被噎得涕泗交颐,汗泪俱下,发丝沾黏着口唇,下巴仰起,吞咽的角度也从上下改成了前后,喉管膨起的模样格外哀婉,双手却紧抱他不放,充分利用食道的痉挛施压。
  耿照又被她吞入分许,檀口淌出的津唾呼噜噜夹着气泡,连女阴都未必能全进的硕大怒龙,竟给吞没大部,唇片几贴上紫酱色的硬胀卵囊。这已是足以窒息的深度。
  噎咳使女郎无法再控制口腔肌肉,贝齿刮着杵根,带来薄而锐利的痛感;娇软的唇瓣上下一合,浆汩汩地耷黏着囊褶,腻滑的触感妙不可言。
  耿照本怕呛死了她,正要抽身,才惊觉是她无视呛呕,疯狂地吞咽着阳物,简直就像要吞进肚肠里似的,扣在腰后股缝间的玉手凉滑柔腻,与身前搏命一般的吞吸形成强烈对比。
  汹涌如潮的舒爽迅速累积,蓦地马眼大酸,射意毫无征兆地涌上,他按着她的头低声咆吼,满满的射了她一喉!
  “剥”的一声,杵茎拔出彤艳艳的樱桃小口,雷冥杳脱力瘫倒,伏地大声呛咳。
  浓精从口唇、挺秀的琼鼻下呛出,连呕带咳,只抬得一只小手虚掩着;片刻浆薄化水,鼻中嚏出更多,衬与口涎蜿蜒,仿佛被暴雨卷残的凄绝牡丹,狼狈的艳容满是汁水白浆,比射在脸上更加淫靡。
  耿照的精液稠浓如膏,量又极多,若非遇风化水,这一射能生生窒死了她。
  饶是如此,仍呛得女郎死去活来,剧咳如溺,双臂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无,软软趴在楼板上抽动背脊,口鼻下积了一滩稀薄汁水,津唾汗泪混合残精,一缕液丝牵上嘴角;股下竟也漫出大片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异味。
  寻常的大袖衫披覆于外,内里不是穿件对襟襦衫、便是软缎抹胸,腰下还是系裙的。谁知雷冥杳下半身空空如也,抹胸下缘虚掩腿心,半截覆着浓密乌茸的白皙丫字隐约可见;两条白皙细直的裸腿,交迭叉出藕色薄纱,除了足上的红绳木屐,什么也没穿。
  她本就等着会情郎,听见楼顶声息,匆匆披上薄纱大袖,系了根带子就来;若非还与雷亭晚赌气,没准连衣裳都不穿。此时狼狈瘫软,春光自是一览无遗。
  耿照狠泄了一回,欲火不但未见消退,彷似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忽嗅得她雪股间飘来淡淡腥骚,竟是尿水失禁,雄伟的紫红怒龙跳得几跳,沾满女郎香津的龙首兀自甩着一抹液黏,转眼又翘如弯刀也似,尺寸硬度都极骇人。
  雷冥杳一身本领,学自号称“医毒双绝”的辕厉山始鸠海,连喝的水里都掺花露蜂浆,为保青春美貌,平日几乎不碰酒肉茶汤、五谷杂粮,三餐都吃以金论价、加急快马送来的贡品珍果,偶尔配点鲜蔬,饮用大量花露蜜水;须补充体力时,便喝上一碗浓浓的参茶。
  她排出的尿水,连微微的腥骚都是来自膣中的气息,说是异嗅,更像蜜肉流出的催情液,宛若芝兰半腐、牡丹烂熟,足以令雄性发狂。淡淡的咸味异常适口,比泪水更淡薄,腥甜甘美,令人回味再三--
  回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捧着女郎肥美的雪臀,意犹未尽地舐着颤抖的花唇。
  雷冥杳边抽搐剧咳,蜜缝边淅淅沥沥地流着水,透明无色的清澈汁液像是微带腥咸的花露;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淫水,而是失禁的尿液。她的淫蜜稠得略呈银白亮泽,气味强烈,从婴指般的酥嫩蒂儿下沁出一点珍珠也似,连失禁的尿水都没冲化多少,一舔舌板上便微微发麻,竟比颤动的肉芽还要温热。
  (我......我在做什么!)
  残存的理性几乎令他松手惊起,但这一幕只在识海中掠过,实际上并未发生。
  他又低头舔了她几口,女郎饱满的阴部透着诡丽娇红,从不断开歙、犹如鲤鱼嘴般的花唇,到肛菊处都是,不似见过的那种橘酥酥的粉润,就是极艳丽的鲜红色。
  雷冥杳稍咳得大力些,膣腔一缩,喷出一道强而有力的液柱,连阴中稠浆都被刮出少许,溅得他一脸都是,旋被忘情埋首雪股、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所吞。女郎开歙的花唇仿佛另一张樱桃小嘴,为解求吻无门的苦闷,热烈回应着他的舔舐。
  她呛咳不止,连话都说不清,悲鸣似的呜咽听来却格外催情。
  “来......雷郎......要......”
  耿照迷惘地扶着龙杵,抵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淫靡肉缝。女郎被他抱着雪股提将起来,摆成了屈膝翘臀的牝犬姿态,瘫软的上身还趴于楼板,浓发披散,拱着纤薄的背脊继续呛咳,浑不知凶物已兵临城下。
  她的娇谷中泥泞不堪,饱满胀红的外阴大大翻开,两片鲤鱼嘴似的酥嫩娇脂却密密贴紧紫红色的狰狞龙首,不住吸啜着即将排闼而入的侵略者,一点都没有抗拒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女郎娇臀,直要掐出血痕来,“滋!”一声汁水四溢,狠狠一贯到底!
  雷冥杳呜咽着向前大拱,迸出一声惨烈哀鸣,纵是泌润丰沛,她悉心保养的娇嫩花径也没受过这么大、这么坚硬的物事,剎那间还以为下半身被撕裂了,为药性所迷的恍惚神识一霎颤醒。
  但喉底非自主地呛咳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颤抖着大咳,被撑大至极的、火辣辣疼着的膣管一夹一夹地剧烈收缩,丝毫不给她缓冲适应的时间,极其粗暴地带着她越过了初经巨物的剧烈痛楚,麻木之中滑溜黏腻的淫水大量泌出,竟生出一丝异样快感。
  耿照仰头吐了口长气,被夹紧的杵身仍不断承受掐挤。
  呛咳所致的紧迫不逊于女子高潮时的收缩,犹有过之,持续之长、收缩之频甚至大过了泄身,几令他二度失守;毕竟这逼人的快感是建筑在一方的痛苦之上,他终于明白为何男女合欢的至高境界,会将“仙”与“死”同列。
  --越接近死亡,快感就越强烈!
  幽蓝色的迷离月光下,精赤如铁的健壮少年扣紧冰蓝色的女体,双目赤红,“荷荷”有声地刨刮着痉挛哀叫的女郎。
  那件薄纱大袖衫早被撕得粉碎,只剩莲红色的软绸抹胸,背后几近全裸,只颈后背心两条系结带子,红系绳陷于光滑白皙、汗珠密布的裸背,衬与弹扭的纤薄肩胛,妖艳得令人迷醉。
  雷冥杳不是宝宝锦儿、不是横疏影,甚至不是他的小霁儿,耿照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此际“陌生”却成了最好的出口。平日的小心呵护、轻怜密爱,唯恐碰碎了弄疼了心爱的女子,这些再也困扰不了他--
  耿照掐握她贲起成团的股侧肌肉,加速插入、拔出的动作,小腹撞击女郎汗湿紧绷的臀股,发出“啪啪”的淫靡声响。
  雷冥杳的藕臂不断在楼板上抓着、揪着,苦无着力的地方,但她的挣扎全然是无意识的,身后男子的凶狠刨刮简直像用烧红的烙铁捅着她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任由它一下拱腰一下趴地,纤细圆腰左挣右扭,几欲断折。
  呛咳早已止歇,痉挛却从咽喉扩散至全身,呻吟只维持了极短极短的时间,旋即被垂死般的剧喘取代,偶尔迸出几声尖锐哀鸣,又突然顿止,仿佛连发声的部位都被强烈的痛苦与快感占领,再无一处留还自己。
  耿照一把将她捞起,箍着女郎的圆腰边走边插。
  雷冥杳瘫软无力,原本是垂颈拖发、双掌按地,烂泥似挂在他臂间;谁知那龙杵刨刮着肉壁往里一顶,撞到一处酸、软、痛、麻,从未有人到过的异地,濒临崩溃边缘的快感登时炸了锅。
  她“呀”的一声拱腰甩起,长久锻炼轻功的腰力所至,上半身一昂,甩绷了背上的结子,勃挺的乳蒂顿失束缚,猛向上抛,两只盈盈玉乳先是抛成了尖笋,又坠成圆瓜,最后还原两大只顶翘腹圆的雪面包子,空悬着不住弹撞,紧绷的乳肌弹开无数汗珠,呈环状溅碎一地。
  她后脑勺差点撞着耿照的下巴,膣里套紧了向上扳转,险些绞出汁来。
  耿照咬牙忍住泄意,松开雪股往前一捞,穿过她汗湿的两腋,探入抹胸底,握了满掌滑腻,顺势咬开颈绳,女郎终于一丝不挂,如一头雪润白羊。暴胀的怒龙插得她两条白腿一跳一跳的虚点着地,夹在趾间的红绳把木屐也吊起来,伴随着“啊啊”的尖亢呻吟,喀喇喀喇敲着楼板。
  雷冥杳的乳房不算大,胜在尖挺高耸,乳质细绵,捏在手里像沙雪一般,分外助兴。这么绵软的乳肉,握实也支不住身体,女郎实在捱不了膣里的巨物撑顶,双臂反扣,死死抓着男儿的臂膀。
  叩、叩、叩、叩......耿照就这么架着她一路推送,插到了八角桌边。
  女郎呜咽趴倒,将铺桌的锦绸揪得一团子乱。她爱使小性,好不容易拉下脸来求欢,不料爱郎插得这般疾狠,咬牙不肯求饶;片刻实在受不住,回臂去推他小腹,喘息道:
  “雷......等、等等......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呀、呀......雷郎!”
  尖尖的指甲刺进肉中,渗出血来。耿照吃痛回神,阳物本能地一胀,雷冥杳连话都说不出,翘着屁股一径发抖,竟又尿了一通,揪着桌巾死死吐气,绝艳的面庞雪白一片,只剩两颊霞艳如残。
  耿照的神识短暂恢复,忽不知何以至此,呆愣不动。
  雷冥杳却以为情郎终于肯歇停了,不甘示弱,喘息着扭头:“你......你不准动!瞧......瞧我的!”踮着脚尖苦忍满胀,缓缓将一双美腿跨开。
  她个头不高,腿是美腿,线条匀直、肌肉紧实,却非染红霞、雪艳青那样的修长比例,拜两寸余的屐脚之赐,才有屈膝扭臀,上下套弄阳具的余裕。
  眼看耿照不动,她缓过一口气来,慢慢摇动雪臀凌空划圈,贴肉这么一绞,美得连自己都险些软腿;不多时渐渐习惯,更品出滋味来,丰臀越摇越是滑顺,股间唧唧有声。她媚眼如丝,猫儿似的仰着头,前前后后滑动,好看的嘴角不由一勾,喃喃赞叹:
  “啊、啊......原来......原来你这儿......啊、啊......是长成这样的。这儿......这儿是头,形状是这样......啊......变、变大了!别......别......唔、唔......怎么像颗鸭蛋似的?”雪嫩的臀股摇晃着向后推:
  “这儿......这儿是雷郎的棍儿......啊......好......好硬!弯......弯的......啊、啊、啊、啊、啊......怎还没到底......啊啊啊啊--顶、顶到了!”娇唤间柳眉频蹙,抛颤的声线极是勾人。
  虽说那物事大得怕人,进得大半后反而安心。女郎翘高美臀,白皙的小腿肌结成一球一球的,使劲套着阳物,刮肠欲死快感如潮,渐渐连哼声都轻飘起来,诱人的胴体越抖越烈。
  还想“定要让他先缴械投降”,忽觉不对:原本刻意拔出些许的阳物持续胀大,鸭蛋似的钝尖不但再度抵向极其敏感的花心子,还深深卡进了中心那团娇腻软肉里,嵌住狭颈,如发情的公狗倒生钩镰,绝难脱出。
  雷冥杳像被按住了伤口,激痛似的快感席卷而来,弄得她臀股大颤,原本悬空的上身瘫软于八角桌顶,十指几乎揪烂桌巾,迸出清亮的裂帛声响。男子却没有拔出的意思,再度反客为主,按着她的后腰奋力抽送。
  “不......不可以!”
  她拼命想回头,无奈浑身酥软,迸出的眼泪不知是疼美,抑或着急:
  “不可以......啊啊啊......雷、雷郎!不......不可以射......射在里面!”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她是总瓢把子的女人,可以死、可以疯、可以偷汉,但不能怀上别人的种。身为总瓢把子唯一的宠姬,她跟别人--或许老鬼雷奋开不算--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总瓢把子退隐了,情何以堪!
  被留下来的宠妾什么都不是。虽然是她被遗弃、被背叛了,但若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将失去这最后的立足之地。
  雷冥杳又急又怕,但身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逼人快美,以致所有的警告唾骂都成了失控的呻吟:“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可以......啊啊啊啊啊啊......不可以......不要......里面......里面不行......呜呜乌......”
  男子粗浓的喘息将恐惧推到最高点。
  那滚烫的钝尖捣着她最敏感的秘境,即使酸麻舒爽已到了极处,仍能感觉巨菇的肉冠正一胀一胀跳动着,柱径持续扩张,撑到小腹快要迸裂的程度;蓦地大把沸浆激涌满溢,像无数细小钢珠弹打在花心上,眨眼灌满了整个玉宫!
  女郎只觉体内至深仿佛裂开了一处,漫出的热流冲刷浓浆,欲出体外。
  失神前她怀着一丝企盼,花径却被肉柱塞得满满的,竟无消软的迹象,继续强悍地挺入!
  水流强劲喷出,恍惚中甚至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浇注声响,与娇躯的痉挛同样,久久不绝;浓精却全被留在了玉宫里,摇颤着一波接一波的凶悍高潮,炙着滚热的酸楚与绝望......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
  ◇  ◇  ◇
  泄阳并未使欲火稍褪,耿照几乎是眨眼便又起雄风,浓浆尚未出尽,怒龙又硬似铁棍,兽一般继续蹂躏着女郎。
  等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衣裤靴带散了一地,夜幕里但见铁色的肌肉上满布汗滴。本该是踮起脚尖踩着木屐、翘臀趴在八角桌前的雷冥杳,不知何时已呈“大”字形仰躺在桌上,四肢软软垂落,汗津津的娇躯满是瘀痕红肿,衬与冰蓝色的白皙雪肌,分外惹眼。
  她半阖艳眸,眼缝间仅余一丝空茫,身子动也不动,如非尖翘的奶脯微见起伏,几与死尸无异。
  足上的木屐拖地,沉重的屐牙将两条玉腿向下拉紧,雪股绷抵着桌板,阴阜高高贲起,股间娇艳的唇瓣依旧鲜红欲滴,鲤口般开歙的小阴唇该是她浑身唯一还动着的部位,一时难以闭紧,露出一枚红惨惨的幽黑肉洞,不住哺出夹杂着些许血丝的浓浊白浆。
  身下一片凌乱狼籍的织锦桌巾虽已吸饱了浆水,仍在腿间积上巴掌大小的一滩。这样的份量绝非一两回间便能射出,从腹股间的虚疼与桌上女郎的模样推断,耿照在她身上所泄绝不下七八次。
  他踉跄退了几步,脱力坐倒,赤裸湿滑的股间一顿到地,囊底隐隐生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碧火神功突破三关心魔后,他已许久不知“虚耗”二字的滋味。无论连御多女或彻夜荒唐,就算不用那阴损的“天罗采心诀”,交合也丝毫无损于他丰沛畅旺的真力。
  对女子的欲念虽然越来越强,总能凭借意志力克制,朱雀大宅里每天一堆花样少女进进出出,日子还是一样过得,与宝宝锦儿欢好时也不曾弄疼了她,更遑论逞凶用强。像今晚这样荒腔走板的失控,他连想都没想过。
  更要命的是:久违了的头疼痼疾,今夜竟又发作。
  耿照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来到流影城时,兴许是怕生想家,他夜里经常睡不安稳,翌日醒来头痛欲裂,还曾有痛得昏死过去的经验。后来随着年纪增长,约莫是体魄长成、性子也成熟了,这病才逐渐不再发作。
  就在他瘫坐的当儿,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蓬钢针,削得颅内支离破碎,剧烈的痛楚一瞬间便剥夺了他的意识与自主能力,以耿照此时的修为与意志力,仍忍不住抱着头翻滚哀嚎,足足持续了半刻有余。若非雷冥杳已呈现虚脱失神之态,随手一剑便能刺死了他。
  (怎......怎会如此之痛!)
  耿照好不容易恢复了行动力,咬牙起身,勉强将衣靴穿上,扶着梯栏艰难滚落,在雷冥杳的床头找到了贮有“映日朱阳”的剑匣,不及细看,撕开一条薄薄的锦被系匣于背,提气推窗跃出。
  颅内深处仍隐隐生疼,兼且在雷冥杳的身上虚耗太过,连在奔跑跳跃之间,都觉腹底闷痛不已,脚步虚浮,与来时的轻灵翔动不可同日而语。
  所幸雷冥杳院里的侍女知八爷要来,唯恐扰了二人兴致,不是早早睡下,便是躲得远远的。风火连环坞占地广衾,先前被他所杀的巡戍卫哨尸身还未被发现,后头接班的人只道是前队摸鱼去了,怨则怨矣,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耿照一路拖回雷亭晚院中,正遇着弦子从密室中钻出来,见他唇青汗涌,不禁蹙眉:“你受伤了?”伸手去搭他腕脉。凉滑细腻的指触令耿照不由一悚,连忙缩手,强笑道:“没事。剑拿到了,你那边如何?”
  弦子点点头。
  “你跟我来。”
  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要有够巧的一双手以及足够的时间。耿照随口问起,才知自己去了超过半个时辰,弦子也堪将地上那道掀板活门上的精钢钥孔悉数破坏,牢记耿照行前的吩咐,要等他回来才一起下去探个究竟。
  地室里极是通风,显然与上头的密室一样,设有巧妙的通风孔。楼梯经过一重转折,沿途石壁触手凉滑,敲起来有种空洞的感觉,但又不像是全然挖空,似乎在石材之后还填充着别种物料。
  “是火浣棉。”弦子只回头瞥一眼,便读出他眼底的疑惑。“用来防火的。黑岛的地下建筑里都填着这种东西。”耿照点了点头,却未说话,始终与她保持数尺的距离,扶着墙壁慢慢行走。
  弦子忽然停下脚步。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得很认真。
  他暗自运动碧火神功调息,体力恢复的速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恐怕快得如天神一般。但头疼似乎还未全退,不知何时便会发作,还有那不知从冒出来、熊熊燃烧的骇人欲焰......
  现在的耿照对自己毫无信心。为防自己突然对弦子伸出魔爪,除了保持距离,他也相当克制地调息运气,不让碧火功作最大程度的发挥,只恢复到能施展轻功的程度就好。必要时弦子可以反抗自保,两人实力不致太过悬殊。
  这不只是为了弦子,也是为他自己。
  她是练有“蛇腹断”的潜行都菁英,万一耿照发起狂来要了她,失贞的弦子不免像折断螫刺的冷艳青蜂,大大折损功力寿元,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危,耿照也将死于无解的剧毒,谁都没好处。
  两人在狭窄寒凉的地底密道里遥遥相对。弦子足尖微动、步子还未跨出,碧火功已生感应,耿照兢惕地退了一步,弦子便不再进逼,默默等他回应。
  方才发生在水阁楼顶之事难以启齿,说出来更像得了失心疯,任谁都要投以异样目光。
  或许能说给宝宝锦儿听,以她灵心巧慧,一定能发现什么端倪。横疏影无疑是绝顶聪明的女军师,兴许一听就知道关键所在,但想到要向她坦承自己于失神间奸淫了雷冥杳,实是无比难受。耿照这才发现:正因为姊姊对待自己极好,事事为他着想、寄望甚深,他更难以承受她失望的目光。
  耿照本想随口带过,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不想欺骗或敷衍弦子,仿佛这样不仅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他试着告诉她自己现在很不安全,可能......可能会对女子做出踰矩之事......什么是“踰矩之事”?弦子果然问。
  要命。踰矩之事......呃,就是不能跟别人、只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做的事。说出去很羞耻的......等等!这样说也不对。男女合欢未必踰矩,只消你情我愿,或有夫妻名分,敦伦是天经地义的事,踰了哪条规矩?
  他错在一时失智,奸淫了雷冥杳。奸淫女子是不对的。
  因为会生孩子吗?弦子露出颖悟的表情,仿佛把小脑袋瓜里的两条线接上了。
  不是!奸淫未必会生出孩子......耿照忽然警醒过来。
  “不过也差不多,总之就是不好。”他认真对她说:
  “我......我现在定力很差,脑子也不太清楚,不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不能互相伤害。所以你离我远一点,也要提防我突然发狂;万一真那样,你就赶快逃。”
  回答弦子的问题通常会引发一连串的问题,不只因为不通世故,而是这孩子很有求知精神,耐心又是罕见的好。如果不是能够好好地满足她的场合,上上解就是小小地附和她一下。
  谁知弦子听完,却只是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你想的话,就奸淫我好了......跟上回在驿馆差不多,是不是?”
  没想到她还记得。耿照脸烘耳热,心口怦怦急跳,“奸淫”两字被她清淡淡地说将出来,竟有一股奇异魅力,直令人想亲身一试。这当口你就别来乱了--他用力甩甩脑袋,强抑心猿意马。这足以诱发另一次失控。
  ““蛇腹断”对男子是剧毒。”面对弦子只能说道理。她对情感面的理解相当薄弱。“如果我奸......如果我们做出踰矩之事,会毒死我的,你也会丧失辛苦修练的元功。宗主派你来保护我,这样不是很糟糕么?”
  弦子摇头。
  “你奸淫了阿纨,是不是?你也没死啊!宗主说你没关系的。”
  耿照本想请她别再用“奸淫”这个字眼,忽然听出不对:“你是说阿纨姑娘在与我......之前,”见弦子露出征询之色,只好咬牙补上“奸淫”两字,免得她听不懂。“......并没有散去“蛇腹断”的元功?”
  “没有。”
  弦子不会说谎。漱玉节到底在想什么啊!
  “宗主说,若与化骊珠融合,帝字绝学的内劲和骊珠同源,你就不会死。若你死了,代表珠子并未融合,挖开尸体取珠即可。”
  --毒......毒计!当真是好毒的心计!
  耿照惊出一背冷汗,遍体生寒。他一直以为漱玉节对自己青眼有加,除了化骊珠的缘故,先前他三番四次相助,帮了五帝窟的忙,多少有些情分在。岂料她竟如此毒辣无情!
  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在......之后,阿纨姑娘身子可曾有损?内力还在么?”
  “是指你奸淫她之后吗?”
  “......是。”
  “似乎没事的。”
  那就是“蛇腹断”的修为还在了。
  既然如此,漱玉节编派阿纨给伊黄粱侍寝,安的是什么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是阿纨命苦,终不免要散功一次供伊大夫享用,还是这回她既非完璧、仍带剧毒的奇异体质,终能骗过伊黄粱?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藏在温婉娴静的美丽外表之下,漱玉节的深沉与毒辣实不下于岳宸风,说不定好使心计这点还犹有过之。她对伊黄粱的盘算仍无头绪,但决计不会是好事。
  “你跟我说这些,”他开始担心起弦子来。“宗主不会生气么?”
  弦子想了一想。“宗主也没说“不能说”。”
  耿照不由失笑。“她会特别跟你说什么不能说么?”
  “会。”看来漱玉节跟他有着同样的切肤之痛。
  耿照望着密道另一头的清冷少女,正色道:“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那样。将来有一天,你会遇上一个你很欢喜他、他也很欢喜你的男子,你的身子要留给他,一辈子与他厮守。所以,万一我有什么不对劲,你要嘛打晕我,要嘛就跑。”
  弦子还是摇头。
  “宗主说,有两件事只要做好一样,就准我回去。取回化骊珠,或怀......怀上你的孩子。”对她来说,“生孩子”似乎是该害羞的,但也仅限这三字而已,无涉其中的意涵。弦子罕见地俏脸微红,随即一本正经地说:
  “这儿很危险,所以不合适。今晚回去,你再奸淫我好了。我想早点回去宗主身边,但又不想挖珠子,你会死的。”
  ◇  ◇  ◇
  密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石室里的布置耿照相当熟稔:砧锤、鼓风炉,各式各样的滑轮吊具......这是一间专门打造铜铁铸件的作坊,藏在地底想必限制极多,显然对主人来说,保密的重要性还大过了便利,宁可牺牲,也要隐密进行。
  与密道入口相对的,是相当宽阔的四扇铁门,门后隐约传来潮浪的声响。耿照略微一想,登时恍悟:“雷亭晚由这头将那辆“七宝香车”驶入,在作坊中养护整修,保持七宝香车的性能。”想当然尔,铁门自是通往码头。
  稍早搭来血河荡的平底沙舟,似是雷亭晚的座舰,甲板各处留有七宝香车通行的车道,舵工也熟练地以活扣固定车体,避免航行间香车滑动,发生意外。相对于始终待在船头的雷腾冲及雷冥杳,七宝香车之主更像沙舟的东家。
  耿照心想:“难怪他院里没什么人,日常作息都在舟上,只修整时才回到此间。自走机关车加上船舰,机动性高得吓人。”
  石室中央的台子上整整齐齐陈列着工具和零件,唯独不见那辆雪白饰金的七宝香车,工具零件都不见出奇,四壁也无蓝图之类、可一窥机关奥妙的线索。耿照随手掂着一柄金锤,蹲在应是停放香车的四方坑道中,试图想象机关车在这里拆卸零件的模样。
  经今日一战,七宝香车的轴轳、车轮,以及那片被他砍花了表面的水镜钢,肯定都是要修整的。世上无金刚不坏之物,便是神术这样坚锐沉厚、千锤百炼的宝刀,也须悉心保养,才能维持良好状态。
  如流影城、青锋照等名锻,除铸造利器之外,替兵器进行保养,也是一条极重要的财源与人脉。即使是神兵利器,如果使用不当,或缺乏大匠调养,时日久了一样完蛋大吉。七宝香车这般精密的机关器械,只怕更十倍、百倍于刀剑。
  那就奇怪了。耿照沉吟着。
  该在秘密作坊里的机关车不见踪影,该在作坊里保养机关的车主连情人都顾不上了,早早就离开......除非雷亭晚有第二辆七宝香车,否则首要的工作便是整备战后的机关车。谁知道下一场鏖战几时会来?
  (打造、甚至保养这辆七宝香车的,另有其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感应突如其来,耿照浑身一悚,仿佛听见无数哀鸣惨嚎,熔于一片火海焦垣......杂识一现而隐,回神见守在入口的弦子仰进半身:“有烟味!外头好像起火了。”耿照如箭离弦一跃而起,拎着沉重的金锤掠进密道;弦子与他默契极佳,一句也不问,紧跟在后。
  深入密道,最忌后路被断。两人心念一同,都怕有人封了出口堆柴熏烟,耿照的神术刀、弦子的灵蛇古剑虽是利器,破壁除封时却不如一柄打铁锻刀的金锤。
  所幸沉重的金锤并未派上用场。耿照舍了锤子,揭开掀板活门猱身跃出,顺手将弦子拉了上来,两人各擎刀剑冲出厢房,双双愣住,俱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火海焦垣非是纯然出于灵识的感应。
  幽蓝的天幕、寒凉的夜飔......不久前才亲见亲历的,仿佛已是隔世,甚至从来不曾存在。焰冠熊熊的冲天红莲宛若预视,活生生从耿照的感应里狰狞浮现,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一片滔天火海!


第八三折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火海中伫着一条身影,披头散发,衣衫条条碎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撑裂而出,宛若铁汁炮红,在焰火下看来倍显魁梧。衬与满地散落的尸块,简直是从炼狱中走出来的阎魔大王。
  男人手里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长如斩马刀,径圆粗逾铜棍,刀末是一枚豪迈的圆环;刀锷到刀背的形状则呈尖梭状,本也是极大,然而与炽红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
  那烧红斧刃所经处,便即燃起烈焰,树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砖石也不例外。散落的肢体切面焦黑如炙,显然是切断的瞬间就封了口,鲜血与滚烫的刃面一触即化成血雾,连溅都溅不出来。
  地上时见眦目欲裂的头颅,死前的惊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见巨刃的模样,登时联想到姊姊曾与他说过的、雷奋开在啸扬堡遭遇的妖刀离垢,冷不防额际隐刺,头痛忽然复发!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乱滚,双手抱头,活虾般弹腰拱背,宛若发狂。弦子从未见他如此,饶是她远较常人冷静,但奋力挣扎的耿照破坏力惊人,挥臂蹬腿的,完全无法近身;好不容易滚到院墙边,发疯似地朝白墙连蹬七八下,末了“哗啦”一响踹倒半堵墙,粉灰碎瓦溅了一身,终于伏地不动,背心剧烈抽动。
  弦子替他拍开背尘,扶腋而起。
  “你怎么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横流,胀红头脸、额颈迸出青筋,闭着眼咻咻吐气:“你没......你没听见么?”
  弦子蹙眉。“听见什么?”
  “好吵......”他勉强提气,颤着黝黑粗壮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好吵的声音......到处都是......好响、好刺耳......像鸟笛似的......哈、哈、哈、哈......头......好痛!那声响弄得......弄得我头好痛!”
  仿佛呼应他的说法,那手持离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头,欲迸红光的双目朝两人藏身处射来!弦子拉他闪入月门,那人低咆几声,长身跃起,持刀追逐几名从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炼堂弟子去了。
  对于眼前的情况弦子毫无头绪,但她长于潜行狙杀,本能知道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我们先离开,”她扶他起身。“你还能走么?”这点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撤离的路线。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没搭理他。“不能不管”只是一种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时啧啧两声、一径摇头:“你这样不行啊!”不行又怎的?还不就这样?如果耿照说“一定要管”,那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弦子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了解释。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风火连环坞的高处,手持烈焰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陆寨门杀上来,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测难见何处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转身却见一人掠来,一身劲装灰眉烈发,面孔虽熏满黑烟,鹰隼一般的锐目仍教人难以迎视,正是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们怎会在此!”见耿照神色委顿、弦子闭口不语,更觉有异,大踏步向前:“你们--”寒光一掠,灵蛇古剑以绝难想象的速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灵蛇古剑佩在她的薄腰之后,长度又较寻常青钢剑更甚,别说直刃伤人,拔刀都有困难。
  雷奋开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大步进取。
  他心细如发,出手如狮子搏兔,罕有轻敌,然而弦子这路逆手拔刀乃黑岛绝学,加上她心无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绝的成名人物,连雷奋开也差点着了道儿,刀刃着体的瞬间硬生生挪开寸许,喉底被挑飞一滴血珠!
  “好刀!”
  他怒极反笑,双掌一错,谁知鼻下寒光骤闪,招式既老的灵蛇古剑竟扎入胸口!
  弦子四岁进潜行都,六岁被漱玉节选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还教了她这路“穿心剑式”。潜行都是执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来无影去无踪,格斗非是任务的重心,万不得已与人动手,则以“速杀”为要,三招不取便即退走。
  --带不回情报的探子一点用也没有。
  故“三招”是潜行都武艺训练的重点,三招内不能杀敌,就算保住性命也可能导致任务失败。敌人强弱、己身的胜负俱都无关紧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胜,无灭口之必要的对象,能浪费的上限就是三招。
  对她们而言,“寻隙”与“疾退”远比应对拆解更重要,无论是绮鸳的飞燕双拐或阿纨的三叉剑,大体遵循此一原则。但漱玉节却在弦子身上做了个实验。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练习在一招内杀死敌人。”
  “如果杀不死呢?”小弦子问。
  “任务就算失败。”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对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吗?”
  “嗯。”
  弦子其实不太知道什么叫“失败”。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单调无聊的逆手刀与穿心剑,身心超越同龄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剑的单锋刃练到连宗主都不得不赞赏的境地。
  若非耿照横空出世,原本依漱玉节的构想,楚啸舟与弦子分别是对付岳宸风的两记杀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啸舟的“虹尊刀法”负责吸引岳贼的攻势,只消一瞬,弦子就有击杀他的机会!
  雷奋开的武功、见识,远远胜过眼前清冷的十七岁少女。于无数次战阵拼杀中练出的灵敏感应与求生本能,让他躲过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无比刁钻的“穿心剑式”却偏离武功常理太远。
  弦子出师前,须以此招刺漱玉节的心口,木剑刺穿宗主层层衣裹,在雪白的奶脯上刺出一点殷红才算过关。“刺这里,懂吗?”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美丽雍容的少妇对小小女孩打开衣襟,解下滑软的绸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坚挺的傲人酥胸。
  仿佛担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纤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浑圆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爱哭也不怎么笑,对比那一见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致小脸,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绪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对她青眼有加,负责管顾女孩儿们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动合群,对潜行都卫而言是重大缺陷,可能会经常令同伴陷入险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坏掉的囝仔娃娃,不问问题,也不太答话。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能懂的就是不懂。学会“问问题”,那已是她长大之后的事。
  但即使对小弦子来说,宗主的胴体也太令她惊异了。九岁的小女孩无法理解,为何宗主的身体跟自己的会有这么大的差异,罕有地开口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按了按柔软又富弹性的酥滑雪肉,心儿怦怦跳。
  宗主笑起来。“奶娃儿呀!”少妇愉快地说:“将来你生了娃儿,就用这个哺食你的女儿。”
  我......我也会有么?
  小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俏美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并不常做出这样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里掠过一抹恶作剧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阵脸红心跳,觉得烘热得仿佛要晕过去,考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漱玉节敞开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莲墩绣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来另一张绣墩、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腻的缎裙膝头向前倾,凉滑细小的嘴唇印上了浑圆的乳峰。
  她并没有喝母乳的记忆,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红梅的酥嫩蒂儿才能吮出乳水。
  小弦子闭着眼睛不敢乱动,认真贴着乳肌,记住唇瓣上奇妙的触感。宗主身上的温热甜香令她莫名觉得安心。
  少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小脸埋进了雪沟。“将来等你能生孩子了,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红着脸点头。当然宗主也有说不准的时候,等弦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双胸脯却是小巧玲珑,浑不似宗主的肥硕饱满,只有坚挺姣好的乳形有几分相似。
  此后她一听“生孩子”三字,便忆起那个花厅独处的午后,忍不住脸红。潜行都的同伴觉得这人简直怪得没边了,连这方面的癖性都怪。
  从那天起,弦子天天练习击刺,风雨无阻,终在十五岁上有此造诣,是自有“穿心剑式”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但或许对应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间,雷奋开悔恨顿生,但“天行万乘”一向予人悔恨多过自己,左掌一记“万乘西川”轰出,“砰”的一声巨响,少女却未如料想的化为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赖以成名的六合铁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轰得他登登倒退几步,呕出一口瘀血;余劲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灵蛇古剑的棱脊上擦出血痕。
  雷奋开的五成掌劲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凭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称绝者,只“铁掌扫六合”一门。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虽说“一力降十会”,铁掌扫六合却不只是一味追求力量的粗鲁武学,简单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无穷变化,左式“万乘西川”并右式“风卷东溟”,即能合成第五式“东拒西敌?撼地双擘”。白日耿照便是在这招下吃了大亏。
  雷奋开右掌将出,见耿照指尖带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剑!”掌力一偏,打得青砖粉碎、砾石溃溅,冷哼道:“典卫大人现身于此,莫非也是追踪妖刀而来?”
  弦子的剑刺入雷奋开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剑脊,难再进分许,知道他无意与雷奋开对敌,也不理碎砖喷溅头脸,灵蛇古剑横在耿照身前,双目盯紧雷奋开。
  正面对敌、甚至护卫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静的外表下,其实正拼命汲取可用的经验。
  耿照五内剧涌,外力侵袭,碧火功自生反应,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虚了的身子在内力运转下飞快复苏,反较前度恢复更快。他调匀气息,夜入风火连环坞的理由不便实告,正要顺着话头,蓦地一凛:
  “大太保!你说......还有谁追踪妖刀而来?这妖刀又是谁引来的?”
  雷奋开冷笑。“他妈的!你来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不是一道的?”瞥见耿照背后长匣,锐目一凛,突然纵身上前。
  弦子出剑疾刺,这回雷奋开已有准备,单锋贴着身侧掠空。雷奋开“铿!”一弹剑脊,弦子半身酸麻,几握不住灵蛇古剑,只能勉强站立不倒,但也仅此而已。
  顷刻交睫,雷奋开与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换过五六招,一个铁掌沉雄、一个鬼手精妙,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雷奋开又赞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难以施展,以一敌二苦苦支撑,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结。雷奋开一抄系绳,将他震退几步,长匣往地上一拄;劲力所及,匣炼扣锁一齐爆开,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阳”。
  映日朱阳乍看是柄长剑,其实剑身呈狭长的锥状,布满皲裂细纹,雷奋开纵使白天不在校场,一看也知是什么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几声,忽又皱眉:“奇怪,映日朱阳的剑首我记得有颗宝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见了?熏得这么黑又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当年三府竞锋大会上,他是亲眼看过这把剑的。”
  喀啦一声,雷奋开随手扔出剑匣,目光炯炯直视。“典卫大人,今夜之事我可不过问,不过那持刀之人,烦你为我挡一阵。待我召回儿郎们,便能将那厮擒下,则妖刀之谜、背后首脑等,皆可大白!”
  血河荡夜风极大,风助火势,离垢的刀尸来得快疾,待雷奋开闻讯而出,山下校场、大堂、码头各处弟子不是被斩杀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开。雷奋开长年不在连环坞,此地帮众纪律废弛,急乱之中几度试图纠集残余帮众灭火、阻击入侵的外敌,效用却极其有限。
  他取出“指纵鹰”的专用炮号施放,在火风咆哮中难以辨悉。这支雷家的私兵纪律如铁、层级分明,为牢牢抓紧权力,雷奋开设计了一套繁复的指挥方式,若无印信召唤,就算亲人在眼前生生被杀,“指纵鹰”也绝不稍动,何况总坛起火?
  此地对雷奋开等老一辈的赤炼堂之人别具意义,无法坐视它尽毁。眼看火势即将烧上半山腰来,雷奋开终于决定放弃坐镇现场,亲自传唤“指纵鹰”来支持,以保住总坛。
  耿照自无须为赤炼堂犯险,但雷奋开“使真相大白”的说法动摇了他,况且那句“你们不是一道来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还有什么他认识的人也在这里,蹚入了这趟浑水?
  雷奋开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对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驻扎在那里,我传了号令就回,绝不超过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剑指前敌,缓慢而轻巧地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乌残的映日朱阳剑。
  雷奋开看也不看,冲耿照一拱手。“典卫大人,有劳了。请!”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会比较喜欢赤炼堂。你信我?”
  “我说过,我很佩服你。你会做你认为对的事,这一点,我信你或许更甚“自己人”。”襟袂猎猎,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声音已自沿山抬头处传来:“......况且你若去得晚了,只怕见不到相好的最后一面!说到了武艺,你信不信她?”
  耿照忽然惊醒,来不及召唤弦子,发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手持离垢的赤红男子便杀净了一院人丁,踩着尸骸舞刀咆哮,所经处无不烈焰滚滚,宛若炼狱。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炼堂弟子争先恐后涌出月门,但听后方一人嘶吼:“给......都给老子让开!”人潮自底部骚动起来,不住飞起断首残肢,无奈众人俱都吓破了胆,没命奔逃,谁也没空回头望一望,让出道来。
  耿照认出那人的声音,神术连刀带鞘一指,气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让开!”碧火神功之至,奔来的赤炼堂弟子猛然抬头,眼里哪有什么身穿武弁袍服的少年?顿觉一柄柱头般的骇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气直欲透体,忙不迭地向两旁分开,犹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挡在后队的雷腾冲来。
  六太保双臂包得米肠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横练仍在,兀自抬腿踢人,欲清出一条便路,当者无不碎首糜躯,死伤枕藉。前队两分,雷腾冲只觉锋霜逼面,巨刀的刃缘仿佛从他额头“飕!”一声剖至裆间,锐痛乍现倏隐......回神不见什么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来,一把揪起他的襟口:
  “你是赤炼堂的太保,当此大难,却要往哪里去?跟我来!”
  雷腾冲哇哇大叫:“雷奋开自己开溜了,却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没指望他帮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伤亡而已,不由分说拖他进院里,甩脱刀鞘向前冲,“铿!”架住红发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后数名吓瘫了的赤炼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几人如梦初醒,谢都来不及说,连滚带爬逃出院门。
  刀者仰天怒咆,压得他单膝跪地,赤红的斧刃将神术刀背压入耿照肩窝。耿照握紧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弹,扛担似的把斧刃顶飞出去!红发刀者连人带刀撞塌半堵火墙,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烫!)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飞,肌肤似被烈火烤过,又红又肿。他正低头检视神术宝刀,忽听泼啦一响、烟窜雾塌,那持刀汉子竟从火里撑起身子,没事人儿似的站了起来,尽管面上焦黑如锅底,一双赤红的血眼却亮得怕人,嘴角微微一动。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飞卷,炽风扑面,耿照举刀齐眉,“铿!”迸雷掣电,堪堪接下火刀一击!还来不及变招,红发刀者拧腰旋臂,舞刀如抡斧,惊人的膂力挟着难以言喻的飞速,斩落同一部位!
  耿照两臂酸麻,胸中气血翻涌。他天生怪力,动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间回气拔尖儿的内家至宝碧火神功,一向无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楼中虚耗至甚,至今尚未全复,两人以力斗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蜗深处那奇异的、无比尖锐的振刺鸣动又起,耿照忽觉躁烈,眼中迸出赤红精芒,不顾已身之不利,悍然回击!两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来、我一往的豪迈对击,全然无视火势延烧,宛若两头疯兽。
  什么拆解攻防俱无意义,两人全凭血气,以刀为爪、以刀为牙,血淋淋地碰撞撕咬,每一冲撞无不火星四溅,宛若熔岩喷发。盲目的互击不知持续了多久,在耿照感觉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惊神,毫不真实--
  而将他拉回现实中的,是突然其来的脱力。
  他双手一软,厚重的神术刀背被赤红的斧刃砍进肩里,“嘶--”的飘起一缕烧烟。耿照如遭火烙,牙关死死咬着一声痛吼,通红的颈额迸出青筋,左肩琵琶骨被烧红的神术一炙,冷汗直流,无力的双手差点连刀都握不住。
  红发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觉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却想不起是谁,斧刃已挟烈焰挥落!正闭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开丈余,一张平静无波的俏脸复现面前,却是弦子。
  猎物被夺,刀者怒不可遏,挥刀追来。弦子反手从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躯,却是转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里的雷六太保,雷腾冲双手不便,一照面就给她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弦子将雷腾冲往离垢刀尸扔去,长腿一蹴,雷腾冲在半空中穴道解开,急得手足乱舞:“他妈的小贱人!坑杀老子--”语声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拦腰砍成两段。腰斩一时未死,落地后上半身不住弹跳,双手乱抓,惨嚎不绝于耳,庞大的下身径撞上了红发刀者。
  刀者怒极挥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鲜血一触刀刃便化赭雾,雾焰间肢体此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终不闻六太保的惨叫。弦子乘机搀着耿照退出月门,正要离开,谁知大批帮众又回涌上来,转眼塞断退路。
  耿照喘过气来,抬问:“怎地又回来了?”当先两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卫大人!下......下边没路啦,都......都成一片火海了!”
  耿照想起雷奋开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绕至对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大太保已唤“指纵鹰”来,强援将至,众人勿慌!”这几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火真气送出,后队亦清晰可闻。众人稍稍镇定,争相行礼,推搪着往后山逃去。
  只一耽搁,红发刀尸又挥开血雾。耿照活动活动酸软的指掌,强抑双手剧颤,勉力提起了神术,刃上焦黑一片,残留着高温炙烧后的斑斓,见弦子擎出灵蛇古剑,举手制止:
  “他那把刀能生高热,直逼锻铁的鼓风炉,再好的精造锋刃一碰,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没暗器?”弦子点头。
  “有三支蛇牙锥。”
  “在檐上找个好位置,发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
  “我绊住他,你看准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过凉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双妙目定定投来,仿佛他脸上有张繁复的字谜。耿照微怔:“怎......怎么了?”
  弦子把握时间端详,片刻才摇摇头。“你刚才好怪,不像你,跟野兽一样。你们俩对打的时候样子好像。我没法靠近你。”她难得说了这么多带有情绪的字眼,而非平铺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见方才的景象在她看来,是何等的惊心。
  耿照闻言一惊,强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几眼,点头道:“嗯,是你。”还刀入鞘,背着破烂剑盒纵上屋脊。耿照摸摸脸颊,心底一片冰凉。他头一回失却自我,是在不觉云上楼对战天裂附身的阿傻,那感觉像是心血上涌,回神时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点被失神的阿傻斫成两段。
  据老胡描述,那日他简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给吹成了“刀皇传人”,众人也未有多疑。他一直以为是琴魔魏无音“显灵”所致,后来在柳岸与沐云色交手、不自觉使出“通天剑指”,才发现情况竟无相通处,他开始怀疑起当日的惊人表现,到底和夺舍大法有无关连?
  再来便是对雷冥杳的失控之举。
  “野兽”这个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坚忍,自制远在同龄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无匹,从小到大他毋宁最以此事自豪。
  便在对战岳宸风这等强敌之际,他也没变成“野兽”......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觉前所未有的惊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却不由继续沉溺。他运起一丝微弱内息,摩挲着脐里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释放奇力,一霎盈满百骸!
  突然涌出的力量极不友善,谷爆经脉似的压挤、扩张着,令耿照极端痛苦。“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虽有遗弃宿主的记录,耿照别无选择。非常敌须以非常法抗之,红发刀者一刀劈落,神术悍然相迎,两人又斗在一处。
  脱离了失神的兽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尸的对手。膂力两人相差无几,耿照虽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顶将受反噬,仅以六成的力道接敌,被轰得频频倒退。
  比起怪力,离垢的高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耿照注意到离垢已不再吐出焰火,斧刃呈现炽亮精白,那是锻铁炉中最高温的焰色,凡铁必熔,绝无侥幸。但离垢不仅没有失形,连硬度、锐利度都丝毫未减;反观神术从黑而红、再由通红转为炽亮,精淬的锋刃必然受损,卷口只是早晚的事。
  这怕也是刀尸出手无招的缘故,纯以最原始的速度与力量决胜。耿照想。
  滚刀、缠头等惯见的刀法路数,于离垢俱都无用。太接近高热斧刃,连刀尸也无法忍受--虽然持用这把刀本身就令人难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门,发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热浪,终于让红发刀者的背门对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处,第一支蛇牙锁骤然出手--
  破空声落,金绿色的暗芒正中红发刀者背门!他看也不看,刀斧径劈耿照,暗芒“铮!”弹开,落下一枚三寸来长、弯曲扁平的蛇形金锥,尖胆状的锋锐蛇首撞弯了口,铿然坠地。
  “弦子!”耿照差点被离垢砍中,狼狈避过夺命一刀,扬声提醒:
  “小心他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却略微上移,瞄的是颈后“大椎穴”!
  (会被闪过--)
  一剎间福至心灵,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杀蓝图就这么生生浮现脑海,以心传心,无须言语。弦子不愧是漱玉节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坚毅韧性,而是临场的惊人创造力。
  后颈目标太小,在火场中瞄准不易,就算瞄得奇准,也容易被闪过。
  果然红发刀者听风辨位,脖颈一歪,蛇锥射落身前;便在此时,耿照已无声无息钻进臂围之间,一刀撩开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惨嚎着后退,衣襟倏然两分,露出一件银灿灿的及胸两当连环甲,甲间的极细锁子炼环不敌神术,被一刀挑开,在胸口留下一条焦烂破碎的凄厉血痕。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杀的蛇锥变作诱敌,而扮演诱饵的耿照则趁机出手,若非神术锋刃已伤,为锁子甲所阻,破甲时拉出锯牙似的破烂口子,这刀直要贯穿下颚,当场分出生死。
  神术受损,又被烧得红亮,光耷黏着都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这一刀不啻斧锯加身,可惜招中血止,尽管入肉颇深,却难致命。刀尸仰天咆吼,抬腿踢飞半截带焰柱头,神力之下,石礟般轰碎了檐角,无论后头躲着什么,怕已化为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尸带着妖焰般的衅笑,得意抬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时射到,越过耿照的肩头,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创焦糜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锥甫一出手,立即转移阵地,连耿照都未料到,遑论刀尸。
  红发刀者再无余裕,千钧一发之际回刀当胸,忍受斧刃高热,失却连环甲保护的胸口顿时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间又熔作一片血红,最后干枯焦烂,犹如败革。如此牺牲换来巨大的斧刃遮护,蛇锥“黏”上刀板,倏地融烂如汁,金铁液流垂坠落地,嘶的掠起一缕白烟。
  最后一枚蛇锥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红发刀者自创胸口躲过一劫,耿照乘势欺近,催谷余劲,刀尖对正那皮甲般的铜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应宿主之决绝,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辉!
  (成功了!)
  眼看刀尸避无可避,神术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劲的铜色肌肉尚有分许,仿佛刺中一面无形气盾,难进分许。刀者腹间绽出刺眼红光,周遭气流如遭火焚,任凭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进丝毫气息,所剩不多的体力内力如风流失。他咬紧牙关一推刀头,硬将神术搠入!
  红光的源头正嵌在刀者脐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发如焰的离垢刀尸尽吸红光,仰天虎吼,滚热的震波如涟漪般四向扩散,震得神术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龟裂细纹,铿然爆碎,耿照连人带刀一齐弹开!
  红光贯体,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绝,足尖一点,径扑向耿照!
  耿照浑身脱力,半空难施拳脚,而弦子跃下墙头,仍有两丈之遥,拔剑不及,只得将背后剑盒掷出。半毁的木盒撞碎在离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黝的“映日朱阳”挡刀,虎口迸血,人剑合一地滚飞出去。
  危急之际,一抹火红衣影掠进月门,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离垢,红衣红裳、红颜红剑,映得耿照满眼彤艳,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二......二掌院?”
  来人身段修长,红裳绷出一抹玲珑紧致、充满劲力与美感的曼妙曲线,手中的重剑“昆吾”无惧离垢炎酷,连相持的力道也丝毫不让,正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
  刀尸一见是她,锅底似的黑脸忽露迷惘,迟疑之间,染红霞运劲将他震开,抽身疾退,与弦子各胁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连点,穿一门便阖一门,弦子心领神会,信手拉上横闩,直过五重院门才停下。
  “染......你怎会在这里?”耿照忍不住问。
  染红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边柔丝烘卷,湿漉漉的发梢黏着玉靥口唇,衬与红彤彤的面颊,柔媚中更显英气。千头万绪,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顺口问:“你们呢?怎么会在......”瞥见耿照手里的黑剑,顿时明了,灵黠地一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呀!”
  耿照面上一红,挠头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谁知她居然抿嘴莞尔,似见弟弟做了什么傻事的小姊姊,既想板着俏脸教训他一顿,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气,担心被她看低了,绞尽脑汁想辩白,转念一想:“我是做贼,有甚好说的?”不觉气馁。叹了口气道:
  “你呢?怎会在这里?”
  “我追着一个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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