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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三折





春雨不至

风静啼歇




忽闻一声尖叫,却是自庵内的西厢廊间传来,“砰!”一声撞开的房门之前,一名身段玲珑、雪肤腴润的翠衫女子倚扉软倒,骇得美眸圆瞠,掩口死瞪着对角檐顶的羊盔怪客,仿佛见到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正是洛乘天之妻陆筠曼。

“……娘!”洛雪晴匆匆奔回,小手忽被陆筠曼一把抓住,竟捏得少女微露痛色。“娘!你……你怎么了?”

陆筠曼恍若未闻,遥指刀鬼道:“那厮害死了你爹,现下来找咱们娘俩啦!”突然扬声嘶叫:“乔归泉,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对兄弟痛下毒手也就罢了,我家相公临死前,你应承他什么事来?让他交出证据,人死账销,不及妻孥。你乔四爷说的话,这便不作数了么?”尖嗓在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庵外乔归泉脸色铁青,天鹏道人、计箫鼓等相觑无言,远处的老十三忽倾城仍带一抹轻佻蔑笑,殊无笑意的眸光却盯着叶藏柯手里的“泪血凤奁”,一如既往般教人猜不透心思。

应风色暗忖:“果然陆师叔是知情的,只不知是故意不说,或因打击太甚,平日里浑浑噩噩,此际见了仇人才唤起记忆。”羽羊神将洛雪晴放入九渊使名单,说不定就为这一刻才布的局。

刀鬼以为能借此监控洛雪晴母女,怎料被羽羊神反将一军,将应风色与叶藏柯等引到刀鬼的老巢,坑死了与之合作的乔四爷。

江湖血路,死生俄顷,所行既是犯禁之事,自不容公门插手,“信”字须得摆在“义”字前。毁诺之人,无论在正派或邪道都没有立足的地方。

洛乘天之死,连云社众人无意追究,但乔归泉若对洛乘天有过承诺,今夜仍率众来此,这是打王八拳混赖的意思了;不守一诺,岂能信他别个?连先前开口索要五千两、替乔归泉稳住局面的计箫鼓都不禁沉落面色。

洛雪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他……害了我爹?”欲起身却使不上力,直到被人环入臂间才回神,见是莫婷来到身畔,黑衣女郎安抚似的摇了摇头,示意少女噤声。

叶藏柯笑道:“诸位湖城名侠搞了半天,就给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打黑工,乔归泉不过听命行事的喽啰,看人眼色,拿不了半点主意。可怜计爷五千两卖身,不免要遭人白嫖,怎一个‘惨’字了得?”

饶以计箫鼓江湖混老,也不禁愀然色变:“姓叶的你————!”

“行了行了,你又打不过他,还能瞪死他么?”

忽倾城懒惫一笑,无视计爷怒目,扬声道:“老四,人都说成这样了,你不驳个几句,明刀明枪划下道儿来,这事可不好办。庵里有无藏宝?是你说了算,还是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说了算?眼下是什么情形,总得有个说法。”

“……老十三!”嘶嘎的破锣嗓穿透夜风,中气稍嫌不足,惟火气与先前一般无二,正是负伤的“道鏸”天鹏。“你到底是哪边的?什么时候了,胳膊儿还往外处弯!”

忽倾城怡然道:“老六原来你认得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做了人家的内人还没请酒,屁精也得讲礼数啊!”天鹏气得吐血,鼠目眦若铜铃,却没能反口,盖因忽倾城的话恰恰戳在点子上:

这黑衣怪客谁也不认得,就算乔归泉替他作保,算不算自己人还两说。若众人连夜数百里的奔波,全是给这厮跑腿打杂充马前卒,庵内藏宝云云不过白话一帖,宰了乔归泉也不够赔,谁还同他是自己人!

“连云社十三神龙”皆非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出黑衣怪客的出现,连乔四爷都吓一跳,讶色乍现倏隐,却没能逃过这帮老江湖的眼睛。而乔归泉连遭挤兑,皆未应声,显然还在拿捏说帖,致令众人疑窦丛生,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敌慨,转眼消失殆尽。

乔归泉是有苦说不出。

他与刀鬼名为合作,一直以来都是奉命行事,无太多置喙的余地,遑论讨价还价。那人无论仕途、令名皆胜于己不说,刀法更是高得不可思议,身后如有层层黑翳,教人捉摸不透。

乔归泉的死对头洛乘天之武功莫说连云社,放眼断肠湖南北两岸,欲寻比肩之人,也只能往“红颜冷剑”杜妆怜、“道镜”凌万顷等统领一方的宗师级人物里找去。刀鬼有本事将洛乘天杀成重伤,还教他不敢声张,闭紧嘴巴等死,实让乔归泉服气得不得了,暗忖得此异人相助,说不定真能扳倒慕容柔那兔儿爷。

刀鬼让他以铁鹞庄藏宝为饵,引连云社众人针对无乘庵,乔归泉还拉上亟欲入社的成冶云、飞星化四门金一飞等,借搜捕魔女玉鉴飞名义,乘夜行动。

但刀鬼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和事前说好的不一样。乔归泉连自己该承认或否认与黑衣怪客的关系都没想透,却承担不起万一说错话、刀鬼发怒的结果,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正自举棋不定,檐角的黑衣怪客一跃落地,反握腰畔刀柄,“铿”的一声解刀甩鞘,内力之所至,贯得刀尖嗡颤,银蛇窜闪,身臂似石錾般晃也不晃,迫得人气息微窒,霎时生出黑翳蔽天的错觉。

先前在屋顶背着月光瞧不清,此际来到月下,才发现羽羊盔上裂了条大缝,从左额劈过突出的羊颅吻部,斜拖到右腮帮,裂开的缝隙间依稀见得盔内的鼻梁眉眼等,可惜无法瞧得更真切。

难怪他开口时,经竹簧变造的呆板嗓音掺杂一抹低沉男声,想来是刀鬼原本的声音从头盔内泄出,与竹簧所发混作一处,听着才像二人齐声。

“你盗得此物,又故意露出形迹,引我百里追踪而来,想是断不能轻易交还的了。”裂缝袒露的半只锐眸迸出寒光,混杂了机簧变音的哑嗓,冷道:“你想死,本座便送你一程。”自是对叶藏柯说。

叶藏柯拍拍膝腿,慢条斯理起身,靴尖随意挑起一柄单刀抄住,比划几下,笑道:“许久没使刀了,陪你练练。”刀尖指地,摆了个相似的架式,气势却是天差地远,连不用刀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满身的破绽。

谁也料不到,对击会以猝不及防的连串铿响与流光炸裂的形式展开。

两条黑影在刀芒间偶一闪晃,没有太大幅度的进退,然而刀刃的砍劈铿击声不仅对不上动作,似也与刃芒窜闪、火星迸散等脱开节奏,只能认为是在肉眼难见之处多砍了一记,又或在兵器外另有真气、暗掌针锋相对,才得形声相异。

乔归泉就算有上前助拳之意,也只能干瞪眼,两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双雄对撼间,比独对任一人要凶险数倍,凭乔四爷还插不了手。

应风色潜运血髓之气盯住战团,一边凝神遁入虚境;识海内,冒牌货叔叔已将五感所纳分析整理,无不井井有条,但亟待处理的知觉持续涌入,应无用无法分神对话,应风色唯恐被旁人察觉异状,亦无意久待,用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两人交手画面,匆匆浏览一遍便即退出识海,回到现实时,那股血脉贲张的兴奋感倏自体内涌出,久久不能平复。

严格说来,两人是在交手没错,与其说欲置对方于死地,更像在争抢——既抢先机,也抢破绽。

最初是刀鬼起的头,一刀由下往上,掠向叶藏柯咽喉,刀至中途,叶藏柯刀尖微挑,对正敌手的胸膛,刀鬼若不变招,最后便是各自洞胸入喉,双双戳个对穿的下场。

这种以伤换伤、迫敌无功的战略式预判,在实战中并不罕见,只消经验足够,再加上一点运气,十次中总有三两次能奏功,尤其常见于交手的头一招。

但要接连地精准预判,除非双方实力悬殊,占优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对手行动,施压得恰到好处,既要攻敌之不可不救,还得确定对方有余裕察觉且来得及反应,否则一个气喘吁吁、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鸡,是极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见逼命之危,闷头往前一撞,一气把自己和对手串死的。

什么“有进无退”、“攻敌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劳动的文人伏案幻想出来,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轮流落子,生死俄顷、兔起鹘落,你能清楚判断不算完,也得对手瞧仔细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剑变招。有这工夫,直接攻击岂非更省事?

刀鬼和叶藏柯间不存在如许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蓦地改撩为弹,易上掠为横劈,径自接过了叶藏柯的单刀,两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击。

以刀板中段横击刀头,从施力点看,绝对是以己之末击对手之强,实不能算高招。但两刀对撞的霎那间,刀鬼之刀“嗡”的一颤,前半截应声旋转,韧如柳叶迎风,就这么扫向叶藏柯的胸颈要害;腰下褐䙓扬动,左膝抬起,只待叶藏柯仰头避过,便要一脚踹出!

千钧一发之际,叶藏柯右腕疾旋,铿啷啷地迸出一阵刺目火星,刀身带动的螺旋劲力硬生生将的敌刃搅得反激弹回,下盘与刀鬼膝顶腿绊的换过几招,难分是谁攻谁守、孰进孰退,在这不及瞬目间,两人已换过一次身位又换了回来,动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虚识内放慢了瞧,适才竟是过眼无觉。

应风色无法判断他俩使的是什么武功。

不,该说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不会有这样的套路,即使在号称包罗万有的奇宫经藏里青年都不曾见到过。

这是最纯粹的战斗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现,不讲章法,无所谓侠义道,犹如两头食肉兽在尽情嘶咬,每个细微动作和瞬间的判断,都包含无数晨昏的血汗锻炼,以及生死搏斗间淬炼出的宝贵经验,没有丝毫犹豫,一切只为了早一步打穿对方的攻防,或许还有意志。

在识海的极慢速里看来,两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着的左手全都用上,仿佛六条手臂同时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锷、刀柄,乃至刀头,全都是武器,锁扣勾打、推戳砸撞,变化多到看不过来,没有一招能从头使到尾,甚至无法区分到底有没有招式,只知双方每一动都在提升速度,对手却总能跟上,或许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溃的霎那间,铁铸般的刀臂才会露出破绽。

刀鬼试图拉开距离,叶藏柯却咬得很紧,逼得黑衣怪客虚招一晃,忽然点足后跃;谁知叶藏柯身形微动,也跟着松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来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拧腰,挟刀斩落!

(这是……欲擒故纵!)

刀鬼想拉开距离,擅长近战的叶藏柯自不能让他如愿——然而这只是假象。接连破坏刀鬼所图的叶藏柯,其实还藏了这一手绝招,拉开距离毋宁对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这时才忽施偷袭,教黑衣怪客自行送头。

“铿!”一声震耳激响,余波所及,靠得近的乔归泉、计箫鼓等人纷纷掩耳后退,赫见刀鬼长刀指天,与叶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两截,裁纸般被削断的刀头凌空飕转几圈,插落地面;而叶藏柯的后半截刀却飞得老远,他右手撮拳负后,一抹乌浓血渍缓缓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开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敌人无由瞧见,庵里诸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长,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强的反击招式,受创也更深。小叶若受的是皮肉伤还罢了,就怕伤到筋骨乃至经脉,那可不妙至极。

刀鬼阴恻恻道:“我道你要使什么绝招,原来是‘驼铃飞斩’这种乡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么人?”叶藏柯笑道:“上门讨教,挨了顿打而已,顺手便学起来,原汤化原食。”

“云都赤侯府”乃东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发,人称“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为白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的贴身侍卫,本朝肇建,此人谢绝封赏,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后落脚东海,开宗立派。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

“云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话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虽受了皇眷才跻身世家,却是有真本事的,时人总拿他与“刀皇”武登庸相提并论,他早年创制的《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绝学,惟刀侯择徒谨慎,在江湖上罕有流传,黑衣怪客却说是“乡下人的玩意”,口气大得吓人。

忽听一声噗哧,众人连转头都嫌费劲,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

“真不是我。”忽倾城的声音自更远处传来,要不是余人诧异回头,说不定他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脱离战场。

发笑的,却是两湖城中人称“口血荼蘼”的连云社十当家庞白鹃。

“四爷,就算是你的朋友,这话我也不能当没听见。”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扬起略带邪气的轻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无笑意,信手拉开织锦大褂,露出内里的两排革囊飞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说欠拓跋前辈一条命,若无色目刀侯,便没有今日的湖阴‘细雨门’。你这厮好大的口气,便由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

湖阴细雨门精通诸般暗器,号称“掌上十八般”,而庞白鹃的外祖父“暗山觉电”饶酥风却独沽一味,于飞刀一门特别有心得。寻常江湖人所使飞刀,大抵形似古时刀币,长约五六寸间,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环四部,环上多扎大红绸绦,掷出时可保稳定,增加威力。

饶酥风使的,却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装刀器,形似缩小的直刃唐刀,柄末无环不扎布巾,刃身上镌有“细雨酥风”的篆字刀铭,出手烜赫,如掷雷电,素有“君子明器”美称。

这位特立独行的饶掌门,直到壮年都以刀客自居,将家传一套《化外存物刀》练得出神入化,事实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击和小巧腾挪于一炉,乃自实战锤炼出的大杂烩,与儒门《存物刀》毫无瓜葛,同飞星化四门的渊源可能还更深一些。

到了饶酥风手里,《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层楼,佐以轻功与飞刀术,挑战各地刀法名家,居然胜多败少,有好事者将他谱入刀榜,与刀皇、刀侯等同列,称之为“刀君”。

据说饶酥风最后败于刀侯之手,才绝了这莫名其妙的念想,认清自己与顶尖刀客的差距,潜心栽培门人,细雨门得有如今的规模。

其子“菩提手”饶悲怀亦以沉稳练达著称,兴许是父子俩都心疼幺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这点骨血,还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时不时口吐丹朱,染红白绢,得了个“口血荼蘼”的浑号,将庞白鹃惯成两湖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饶家子弟都不是这般作派。

但庞白鹃绝非不成器的纨裤,以他的年纪,能将暗器身法练到这等境地,跻身“连云社十三神龙”,也是经过一番刻苦锻炼。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训,庞白鹃多半是当耳旁风的,唯“家声不没”一节,俊美的白衣公子决计不让,听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顾场合也要发作。

刀鬼回头都懒,冷冷哼笑。

“你外公欠色目老鬼之命,是被他饶下的那一条么?”

“你……”少年气得脸色发青,咬碎银牙:“找死!”袍袖一扬,五道寒芒脱手,流星般飙向刀鬼!

他的飞刀虽非饶酥风的七寸半明器,也近六寸长短,都能当匕首用了,在暗器中不算轻巧。如此分量,光是这不倚机簧、扬手五发的手法,在暗青诸脉中便极罕见,旁人即欲拦阻,闻声已来不及。

“……老十!”“住手!”“大人留神!”

惊呼声里刀鬼断刀一抽,刃颤如鞭,“啪!”音爆震耳,五枚飞刀应声转向,较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其一射中计爷手里的铜琶,刀刃没入的瞬间几乎扭了左腕,下一霎飞刀贯穿铜琶,在没入夜色之前,硬生生从计爷手里拖走此物,摔落于数尺之外。

另一枚远至老十三面前,忽倾城连剑带鞘拍落,顿觉这反弹的劲头竟然不下于弩弓,暗自心惊,转头赫见庞白鹃直挺挺仰倒于地,三枚飞刀分中眉心、左胸以及右胯,呈一个歪歪斜斜的“品”字形,连刀柄都快没入至半,简直难以相信是人力所为。

“这话我就说一次。”

羊角盔内外的双重语声——尖亢的机簧变音与低冷的男嗓——穿透夜风,清晰得像是那枚羊颅骨就凑在耳畔说话,令人从头凉到脚底心。

“你们今晚,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在这厮手里,一是死在我手里。你们可以赌叶藏柯杀不了、不敢杀,或有其他的可能,夷平无乘庵之后,乔四爷答应你们什么,我便给你们什么;便未尽如人意,起码不是空手而回。

“而我这条死路是用不着赌的,我担保选的人一定会死。”

被淬兵手所伤的天鹏道人不顾经脉里寒气郁塞,手足并用扑过来,抱着瞠眼气绝、死容意外显出年少的庞白鹃,咬牙戟指:“你……为何下此毒手?乔四爷,老十他……还是个孩子啊!这下要怎生向饶掌门父子交待?”众人见他手指发颤,声息暗弱,看是没法打了,还敢向黑衣怪客叫板,不知是脖子太硬还是眼色太瞎,不禁替老天鹏捏把冷汗。

乔归泉面色灰败,默然良久,忽然“哼哼”两声笑了出来,继而一阵突兀的闷摀低笑,露齿眦目道:

“是他先动的手,技不如人,死自死耳,我须向谁交待?大人之言,你要是听明白了,该想的是如何活过今晚。无乘庵里的那帮骚浪蹄子和咱们之间,只能活一边,活着才能享富贵!我可不想死,你们想死么?”最末一句突然扬声,厉言划破夜风,惊飞林鸟无数,连云社余人无不一震,如梦初醒,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又换一头,形势倏转。

这帮人江湖混老,并不是真正服膺侠义道,人前为了体面,尚且能披住人皮,真到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干得出,况且眼前已无路可走,两边须得押一边。

便如忽倾城般,此前曾打过脚底抹油的主意,见得刀鬼的手段,也知走得了今晚逃不了一世,就算侥幸脱离,残存的连云社兄弟也会寻自己灭口,更遑论刀鬼在暗,身份成谜,强如洛乘天也难逃魔掌,死后还要连累身边人。

叶藏柯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露形迹,朗声笑道:

“喂喂,我还没死哩!也有举手投降这条路可选的。一会儿老子揭穿这厮的真面目,你们便明白自个儿是小虾米啦,慕容将军看不上的。罚钱坐牢能了的事,何必赌上性命?”微微侧身,向后伸手:

“天门鞭索一脉的姑娘,我没兵器,借剑一用可好?”伸的却是左手。

储之沁尚未接口,言满霜却抢白道:“家师有一剑,你试试称不称手。”从廊间预藏的兵器中,取出一段四节的粗竹,捧交叶藏柯。

“……那厮练有天予神功,适才便是从第二丹田强提劲力,才断了你的刀,未必强过了你。”言满霜利用近身之便,低道:“杀败和尚那招太耗真力,你尚不能驾驭,切莫再当绝招使。”叶藏柯嗯了一声,装作细细打量手中之剑的模样,不料真被那竹筒模样的紫檀异剑吸引,入眼微怔。

雕作竹节的紫檀木触手温润,用料作工均非凡品,拿近了瞧,才发现仅末节是略细于杯口的圆筒,其余三节乃宽近三寸、厚逾一寸的剑鞘模样。

叶藏柯握住竹节末段,锵啷一响,抽出柄三指宽的兰锋阔剑,刃凉如浸,寒气逼人,入手虽沉,却予人莫名的轻灵之感,水生于木,容金无锈,洵为异物。

剑刃近锷一侧,镌刻着“拟春雨不至”五字剑铭,“春雨”二字是篆字,便以叶藏柯五大三粗,也觉落凿精准,如法度森严、挥洒之际又酣畅淋漓的剑招,令人爱不忍释。

春雨之上的“拟”字虽是同等大小,不知怎的有急就章之感,篆刻时似带躁烈火气,直到右下角的“疋”才恢复章法,明显有亡羊补牢的意思,不像是同一时所作。

而下方余白,本就容不下等大的两个字,故“不至”略小于“拟春雨”,补阙的拘谨意味更浓,不复“春雨”二字之意兴遄飞,自然生动。

叶藏柯持剑比划几下,忽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他并不知道:使剑之人,在手握同一名匠人所铸的兵器时,间或能从重心的配置、开锋的深浅,乃至缠柄革布的选材手法等枝微末节处,嗅出某种难以言传的共性;越是名工巧匠,这种感觉越鲜明强烈,有时甚至能超越物象,直指核心。

但叶丹州平生不用神兵,拎根扁担便能主持公道,就算明白这个道理,约莫也想不起在何人、何物之上有过如此感应,仅仅是凭借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才觉有异。

“……那厮有点本事,我不能保证无损归还此剑。你师父肯么?”此话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笑乜着刀鬼说的。言满霜淡然回答:“身外之物,损便损了,家师一向这么说。”

叶藏柯笑道:“好个三绝惟明!唐杜玉氏的女儿,千镒黄金怕都是身外物了,何况这区区千两白银的宝剑?也罢,那我就不客气啦!马长声马大人,你想怎么个死法?”





第百十四折





狂宵无明

炼刀锁夜




无乘庵众姝与鹿希色结盟,自也获悉应鹿二人手中的情报,从叶藏柯咬死执夷城尹府来看,“刀鬼即竹虎神,真身乃马长声”一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此际听叶藏柯喊出,并不觉如何诧异。

连云社一方却是倏忽一静,本已十分阴沉的表情,更是难以判读心思。而叶藏柯此举,正为了将水搅得更浊:

且不论早已知情的乔归泉,计箫鼓、踏雁歌等一旦知晓背后之人的身份,形同断绝后路,即使投入竹虎一侧,事后也难保不被灭口,不如作壁上观,乃至于一同对付竹虎、搏个戴罪立功之名,换取镇东将军从轻发落,好过丢了性命——毕竟黑衣怪客轻易放倒了号称“连云社武功第一”的洛总镖头,敌暗我明,谁也没把握逃过死劫。

反过来说,连云社众人也可能因马长声的地位名声,生出侥幸之心,如乔归泉般果断加入马大人的阵营,期待这位宰执一城的幕后黑手扳倒初来乍到、立足未稳的慕容柔,如此众人可免牢狱之灾,指不定还能分霑铁鹞庄藏宝和两湖大营失饷的甜头,聊胜于无。

这明显就是柄两面刃。言语一经披露,谁也挡不住它酝酿发酵,在结果出炉之前,就连叶藏柯也拿不准将戳中谁。

黑衣人却无法由着他泄露更多,况且还有“泪血凤奁”这要命的玩意儿在对方手里,匡啷一声背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叶藏柯!

众人是听见声响后,才见两条身影缠作一处,刀剑映月,倏如水银泻地,飞星流光,交击声密如连珠,与前度完全不同。

双方的速度仿佛凭空提升了一倍有余,修为稍弱者如洛雪晴、储之沁等,眼睛早已追不上动作,见乌影翻腾间夹杂锋芒,有时甚至辨不清移动的轨迹,眨眼已移形换位,令人匪夷所思。

激战片刻,计箫鼓、踏雁歌急急转动的头颈突然慢下,接着是鹿希色、天鹏道人……只有忽倾城的目光须臾未止,直到铿一声如击钟磬,黑衣怪客与叶藏柯倏然分开,两人间隔一丈有余,各自拉开防御架式,汗透重衫,鼻端喷出两道淡淡乳色烟气,背心急遽起伏。

忽倾城身子一晃,垂落肩头,明显露出疲态,应是紧绷至极后突然放松所致,额际微汗,就不知一路凝神观战,于二人招数上看清了多少。

应风色全程潜于识海,慢速回放,并未错漏分毫,惊觉两人之所以能打得如此飞快,盖因所使大同小异:叶藏柯手中的拟春剑,走的全是砍劈挂撩的路子,分明是刀法,不知为何予人一种小巧腾挪的黏缠之感;而刀鬼虽是大开大阖,每挥空必即变招,全无闲手,两人间的进退趋避若合符节,就像同门切磋,熟门熟路,是以不假思索,本能还先于眼耳之前。

这双人舞似的刀滚剑腾,自是好看得不得了,应风色却觉刀鬼之招分外熟稔,似乎在哪见过。

叶藏柯的刀法就更奇了,此前虽不曾见,却明显与刀鬼渊源极深,便未至严丝合缝的地步,却紧扣“若合符节”四字。说不定两人是想看尽对方的招数,才缠斗如斯,始终没亮出一击决胜的杀着。

遁入识海不甚费力,解析五感却极耗心神,冒牌叔叔是不会累的,疲劳全作用在韩雪色的肉身上——仅比现实中两大高手的对峙稍慢片刻,退出识海的应风色忽有些晕眩之感,忙以手撑地,回神见满地都是水渍,冷汗已浸透背衫。身畔有人喃喃道:“……居然是本家和分家大斗法。两派清河刀怕有半甲子不曾放对了,谁能想得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却是满霜。

应风色听她自言自语,心念一动,登时省觉:

“是大清河派的刀法!”

奇袭养颐家当夜,他与林江磬、戴禅关、方病酒、过雨山等交过手,四人修为皆不在他之下,最强的林江磬甚至略有胜之,可说吃尽清河刀法的苦头,只是青年颇不欲想起第六轮降界事,下意识回避罢了。

此际听满霜提起,总算把散落的记忆点连了起来,抱臂沉吟道:

“刀鬼若真是‘飞鸣刀’马长声,使清河刀法是半点也不奇怪。但大清河派是几时分出了本家旁支什么的,我怎没听说过?叶大侠又是从何处得了大清河派的传承?”

大清河派于碧蟾王朝的中末叶开山,迄今已近甲子,乃是央土最具代表性的刀脉之一,其门徒众多,活跃于天下五道,马长声、洛乘天皆出身于此。

相较于门派历史动辄两三百年的东海老字号,大清河派肇建之初,武林发展已臻成熟,旧有势力更像宗族,以严密的血统筛选、排资论辈维系传承,结合紧密的便能百十年地延续下去;若不能结成血脉宗亲式的羁糜,则两三代内便即消亡,名头都未必能留下。

历经门阀森严的青鹿朝、朝小野大的金貔朝,到灯红酒绿无尽繁华、盛世仿佛不见尽头的碧蟾朝中后段,新兴的江湖门派从繁盛的商业手段得到灵感,舍弃了宗族结构,更自由也更灵活,入门虽是跟定一位师父学功夫,同辈全是师兄弟,不设分坛,不来因人设事那套;本事不行,宗门内也没处让你窝着混口饭吃,不如回家种地。

这样的务实使得大清河派弟子积极向外,不作内求,出了门派互相照应,混镖局、混行伍,混大小帮会,有需要时总会提携自己人。积极开枝散叶的结果,使其影响力逐渐胜过传统的武林派门,声名地位与日俱增。

因此,很难想像在大清河派内会有本家分家之争,如马长声与洛乘天并非一师所授,“冷月四刀”更是各有师承,未必与二人相熟,只因其师大抵与洛乘天分属同辈,见着二人喊声“师叔”便了,其余也毋须深究,应风色才觉满霜的话听着更奇怪。

女郎眯眼乜斜,清纯小脸上掠过一抹难以形容的艳色,完全没有掩饰那股子轻蔑鄙夷的意思,不知怎的却分外勾人,瞧得男儿心痒难搔。

“你以为搭上指剑奇宫,便懂武林了么?魏无音便把风云峡当马戏班子耍,那也不该以为能把牲口教成人。”

应风色微微一怔,才省起她骂的是自己,“魏无音”三字更是触其逆鳞,浓眉一轩,差点儿冲口骂出“牲口肏过你的屄”,咬牙暗忖:“她骂的是韩雪色,可不是你。”强迫自己想着瓣室中两人尽情交欢、缠绵旖旎的香艳情景,忆起女郎种种好处,怒火稍平,耸肩道:

“我是不知,难道你又知道了?小小年纪口气忒狂,长大要吃亏的。”

人在什么时候最没戒心?所有答案中必有“觉得对方是傻瓜”一项。

“韩雪色”不曾与女郎在降界并肩作战,不知她是武功最高、修为最深的九渊使,看外表当她是尚未及笄的女童也合情理。激起女郎的优越感,说不定便有兴致作弄他一番。否则以鳞族根深蒂固的成见,易地而处,怕应风色自己也不会想搭理“毛族牲口”。

果然言满霜柳眉扬起,嘴角又抿出那抹小巧细折,杏眸里的愤烈似消淡了些,转变成另一种同样危险的、将要恶作剧般的不怀好意。“我可是魔女玉鉴飞啊,谁与你小小年纪?离我远些!还是你另一条腿也不要了?”

应风色故作木讷地摇头,正色道:“莫大夫什么人都救,却不是同什么人都交朋友,储姑娘与她感情甚笃,我信她是好人。她说你不是魔女,你肯定不是。”

储之沁不只与莫婷感情好,事实上小师叔同谁都好,自也包括言满霜。应风色不动声色提起少女,正是要让女郎想起,适才是谁在危急关头救了她朋友。

言满霜冷哼一声,容色明显晴霁许多,若有似无乜他一眼。

“我踩断你大腿,你倒不记恨。”

应风色道:“那时敌我难分,落手重些也是自然。我在山上当了十年人质,日常挨揍什么的都不当一回事,骨头既能自个儿长回去,何必搁心里不舒坦?”实情是被自己的女人踩断腿骨,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当是预习修罗场罢。

“这一套一套的,连同你那唬人的宫主派头,全是魏无音教你的?”看着像是来了兴趣,似难想像一个让人打他、又教他宽恕,还由着他端宫主架子的魏无音,简直活脱脱的失心疯。

应风色忍着对这名字的生理不适,装出豁达的样子。“在山上把我当人养的,也只有韦太师叔,可惜他老人家天年不永。我同魏长老不熟。”

满霜沉默了片刻,忽然别过头不看他,小声嘟囔道:

“方才你自言自语的,都嘟囔些什么?”

我……谁嘟囔了?我是接你的话而已。

但这话只能烂在肚里,好不容易气氛和缓,应风色不会傻到滥耍嘴皮,乖觉接口:“你说他俩是本家分家斗法,我说没听大清河派有分支,不知叶大侠从何处学来。”

“整个大清河派都是人家的分家,还能再分出点什么东西来?你见过断掉的壁虎尾巴长出身子脑袋么?”满霜回头哼笑,明显带着蔑色,讪嘲让她的表情又鲜活起来,也可能是想粗暴略过一霎间的尴尬温煦。“他们的源头,是西山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氏。这也没听过?”

“听过。都说‘铸月炼兮夜如明’,原来大清河派的‘清河’,便是清河修氏那个清河啊!”青年微露恍然,轻轻击掌。

西山武风强盛,刀法尤兴,一手创立“铸月山庄”的清河修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与问锋道狂风世家、金刀门柳氏争“刀门天下第一”的名头,未必有北关武登家、东海紫星观等置喙的余地。本代庄主修玉善人称“夜炼刀”,侠名素着,刀法修为亦高,可惜独子不幸逝世,后继无人,这几年渐渐淡出江湖,也有说是他不见容于镇西将军韩嵩,索性隐遁避祸的。

莫非叶藏柯所使,竟是铸月山庄的《铸月刀法》乃至《补天秘式》?

“大清河派拿得出手的,也只一套《炼夜平明刀》,这厮和那捞什子‘冷月四刀’使的都是这路刀,细节虽异,仍瞧得出是一套梗概,与叶小子所使可说是天差地远——当年修氏本家和外姓弟子闹到决裂分家的地步,那是毫不奇怪。”满霜冷笑:

“以你那点眼力自是瞧不出,叶藏柯与那厮的刀法有同有异,却能以‘缠’字贯穿。但大开大阖之缠,与小巧腾挪之缠,瞧着并没有分出胜负,不知是哪个留了一手。”

迥异于西山予人的豪迈印象,铸月山庄走的是阴柔一路,赖以成名的《铸月刀法》黏缠极精,是刀法中罕见的细腻之作。

但在修氏一族与外姓弟子间,刀法的威力却有明显差距,“藏私”之说不胫而走,最终山庄的外姓人破门出走,远至央土创立大清河派,奉为首的戴、于、方、过、林等五人为祖,诗铭曰:“戴雨方过林,冷月照云清。”又称“五祖刀庭”。

戴、林等五人舍弃铸月刀悠曲绕梁、愁肠百转的老路,除去套路上的枷锁,针对男子的身形气力等调整刀式,定下今日大开大阖的面貌,唯“缠”字心诀未易。

较之传统东海央土,乃至西山刀派,大清河派既有悍猛绝伦的招式,亦讲究腕肘等细部动作,即使挥空都能再组织攻势,给人“前头不过是虚晃一招”的错觉,节奏切分细致,有效消减余赘,是在彼此实力相近之时,会变得极端难缠的对手。

这种表面烜赫利于吓阻有心人,实战中又能以细腻操作奏功的路数,使清河刀法在镖师护卫等武行极具优势。

许多厉害的刀法施展起来难看,演给外行人看时,只能得到“不过尔尔”的失望反馈,更多花里胡哨的招式则会让人在实战中送命。兼具好看好使的大清河派,简直是武行救世主。

“……说到底,他们还是功夫不行。”满霜轻蔑依旧,只转换了戳刺的目标。

“清河修氏藏私,才逼出大清河派的捞什子五祖十祖,看来一甲子光阴过去,这帮糙汉仍未解出奥妙,止步于《炼夜平明刀》。”

应风色不知女郎所指为何,未得追问,忽听刀鬼道:“……你同修玉善是什么关系?”叶藏柯笑道:“萍水相逢,送过他老人家一程。”满不在乎的语气,难以分辨他是杀了修玉善、参加过葬礼,还是单纯地护送老人前往某地。

应风色和无乘庵众人并不知道,有传言说“夜炼刀”修玉善不堪西镇进逼,早弃了山庄基业,由镇西将军府的天罗地网中脱身。西山自从韩嵩掌权,旧有的消息管道纷纷断绝,封闭如国中之国;待央土听闻耳语,往往是好一段时间后,然而连这“时间”是三个月、半年,甚或数年前也难廓清,根本无从查证。

此番“冷月四刀”应玉霄派邀约,担任西山使节护卫,除垂涎鹿韭丹美色,亦得门中授意,借机打探修玉善的消息。此举自非念着一甲子前的香火情,而是为了修老爷子手里的刀诀。

只有在离家之后,游子才知家里那爿角破檐头,为自己遮去多少凄风苦雨。

六七十年的光阴,足够当初一怒破门的外姓后人认清现实,他们没有凭空创制《铸月刀法》和《补天秘式》的才具,遑论超越这两门绝学。

修玉善年轻时以“夜炼刀”为号,分明是铸月正宗,却来夺了分家的炼夜刀之名,挑衅意味浓厚,大清河派内并非没有杂音。但谁都明白这人惹不起,登门挑战不过自取其辱罢了,便有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也被师长同门摁着脑袋打消念头。

修玉善孤身逃离西山,流落江湖,这是老天爷将清河修氏的私藏,专程送上门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五祖刀庭遂传信各地,让众弟子寻人,谁知在两湖城踢到洛总镖头这块铁板。

洛乘天以为铸月、炼夜两派分家既久,当初也算不欢而散,几十年间没往来,人家若上门请庇便罢,哪怕泄露一丁半点主动找人的风声,都是贻笑江湖的丑事,打得门中大老脸都肿了,只得悻悻然作罢,才有后头化明为暗,遣冷月四刀护送使节之事。

舍绝学不要的笨蛋是不存在的,恁洛乘天再正气凛然,不致蠢笨如斯。有人怀疑他暗中练成清河修氏不传绝技“夜龙缠”,瞧不上铸月刀法和补天秘式,才会说出这种漂亮的场面话。

那打败他的刀鬼,又或使出似是而非的《铸月刀法》的叶藏柯,是不是也身负不传秘招“夜龙缠”,乃至克制“夜龙缠”的招数?

黑衣怪客往背后刀鞘一摸,解下一根黝黑钢棍,接于刀柄之末,竟成了把双手带的长柄朴刀,又从刀鞘尖“铿!”抽出一柄单刀。

原来这鞘是双层特制,首末各纳一刀,平钝的“鞘尖”实是另一只刀柄,这厮居然身带三刀。

刀鬼朴刀交于左手,反持臂后,右手单刀舞了个刀花,斜指地面,阴阳混合般的二重声冷道:“你若真送‘夜炼刀’修玉善上路,肯定不是靠这些狗屁路数。不拿出真本事来,教你地府见人去!”

叶藏柯剑尖一指,懒惫笑道:“大人有命,敢不相从!”抢先出手,啷啷啷啷连圈带转,兜住黑衣人左右双刀,拟春刃滑如水,频在双刀间屈伸弹跳,时而弯如弓弧,时而绞拧如索,收放自如,浑无半点凝滞,果然是绝好的一口剑。

他使的全是剑法,招数驳杂,十招中应风色能认出的不过一二,居然还有仿自《通天剑指》的招式,至少掌握七八成神髓,不知是从他还是鹿希色身上瞧来。若非应风色知其根柢,照面被来上这么一下,肯定以为是山上哪位长老的私传。

叶藏柯在舟上为他讲解元恶真功时,提到欲练至“所思即所至”,须得先掌握“所见即所知”。

这话说来容易,却得透彻外门筋骨皮肉之理,内家经脉行气之要,将这些枝微末节练成反射,才能洞见觉察。

当时应风色以为他在说笑,论起本门武功,谁不往死里吹?此乃人情之常。岂料叶藏柯将身心手脑全练到一块,暴力实践了“闻见即知”的骇人境界。

刀鬼双刀斗单剑,丝毫讨不了好,但他双持委实太稳,理应颇碍施展的长柄朴刀在他手里,常令应风色忘了它的存在,攻、守、进、退,皆与单持时无有不同,应风色怀疑他惯于使左,越看越是焦躁,甚至有些恼起满霜来。

叶藏柯败无叶和尚的剑招威力惊人,隐有当年十七爷在通天顶的气魄,便有些驾驭不住,也非刀鬼能敌,好端端的让他封招干什么?

而在思忖间,战况忽又一变。

黑衣怪客刀式一收,易砍劈为击刺,臂间银光吞吐,使的居然是剑法!

叶藏柯拟春圈回,连抽带扫,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御被双刀轻易撕裂,肩头左臂接连遭刺,刀尖挑血,如虹酾空。所幸两人速度飞快,稍沾即走,只损些皮肉,不是会妨碍动作的重伤。

落拓汉子点足后跃,这是二度交手以来,初次显露出脱离战团的企图。

刀剑再快,臂长远不及腿长,刀鬼在身法上并无优势,眼看叶藏柯便要抽身,蓦地刀鬼手中乌影吞吐,一物“飕!”暴长两尺,贴着叶藏柯右胁掠过,若非及时拧腰,这下便以穿腹收场,竟是那柄长近六尺的朴刀。

刀鬼虽将柄刀接合,却始终握于全刀的中段偏后,正手如持一把略长的单刀,而反手则是二尺的短杖,接敌时刀杖混用,只因速度奇快,旁观者瞧不出端倪。应风色始终觉得这厮分明手持长兵,打斗时却无持长兵之感,原因即在于此。

黑衣人觑准时机,脱手滑出长柄,虽未重创对手,却打乱叶藏柯的应对法度,诡谲剑式如暴雨鱆足,倒戟而出,身形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连观战众人都觉鬼气森森,遑论在风暴中心的叶藏柯。

(这人……当真是马长声么?难道不是什么邪派七玄内的大魔头之类?)

应风色冷汗直流,连身畔的满霜都收起轻蔑之色,侧脸瞧着无比凝重。

出身大清河派的马长声,一身艺业按说全在刀上,哪儿学来这等魑魅魍魉的邪剑?满霜说这厮有天予神功,造诣非比寻常,这双持邪剑莫非和天予神功一样,也来自某厚皮涎脸的降界之主?

——羽羊神!

刀鬼仍可能是马长声,应风色心想。

他在名为“降界”的染缸待得更久,最终被拖进深渊,成了恶魔的仆人——他或以为是同伙,如乔归泉也以为自己是刀鬼同伙那样——换得神兵,换得能练出第二丹田的天予神功,以及这门诡谲邪剑,说不定连飞黄腾达也是交换而来……为此他已付出、或将付出什么代价?

叶藏柯不住退往场中,看似只余招架之力,背后乔归泉等虎视眈眈,就等一个出手偷袭的机会,可说全仗拟春剑之锐,才能撑到现在,然而也只能架住攻势,瞧着越来越像刀法而非剑术。

这简直是反过来玩了。

刀鬼以快剑一味抢攻,叶藏柯用刀法勉强招架,只待攻守相持滑过了某个平衡点,就是见血落败的当儿。

应风色急得咬牙,唯恐错过关键的一瞬,没敢遁入虚境搬救兵,正欲跃出,却被满霜一把抓住。“毛族臭小子,你干什么?”

“替他争取点时间。”应风色眨了眨眼:

“你得压阵,捣乱这种事就交给我来罢。”

言满霜是己方最后一张牌,她的任务是盯住乔归泉、踏雁歌,乃至那藏得最深的老十三忽倾城;万不得已时,还得靠她挡住黑衣怪客,从他手底下救出叶藏柯。这会儿还不能算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女郎此前在降界中,只和一人有过这种毋须言诠的战术默契。满霜美眸滴溜溜一转,生生压下诧异——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从小巧挺翘的琼鼻中轻哼吐气:“就凭你那忽快忽慢的小门道?短时间之内,你还有气力再使第二回?”

应风色悚然一惊。

“无界心流”靠的是识海中冒牌货叔叔处理五感的强大效能,应无用不会累,这副身躯却未必扛得住。连观战应风色都没法一直开着“无界心流”,短时间内要再驱动一次高速时区,风险委实太高。

他很想知道满霜是怎么瞧出来的,但此际只有深深庆幸她不是敌人而已。

女郎娇娇地瞟他一眼,嘴角微扬。“别慌,叶小子同他玩儿呢,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瞧,他用的是谁的刀法?”

应风色勉强再开数息的“无界心流”,没同冒牌叔叔说上话,便从识海退出,揉着如遭千针攒刺的额角,心底诧异更浓。

叶藏柯使的,是刀鬼先前所用的刀法,一样似是而非,一样得其七八成神髓。若之前刀鬼使的是大清河派的《炼夜平明刀》,叶藏柯这会儿用的就是《炼夜平明刀》。

还有比这个,更能激怒对手的么?

应风色想起童年时,龙大方常玩的小把戏,对方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对方怎么做他便怎么做,没人不被气得跳脚的。

果然刀鬼虎吼一声,双刀如狂蜂飙刺,倏忽长刀交右手、单刀交左手,下一霎眼又换回来;快到几乎留下残像的刀芒间,仿佛凭空多出两条臂影,叶藏柯立即吃到恶作剧的苦头,几乎每三刀必有一刀防不住,周身接连爆出血雾,无法确认到底伤得有多重。

应风色忽然明白,何以刀鬼身带三刀——依这个攻击速度,他是能轻易运使三刀的,正如韦太师叔带他们看过的杂耍班子。被艺人抛在空中的球或刀并不搁手,最终发动攻势的仍是两条手臂;以刀鬼出招之快,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战团中添入第三把刀,利用对手根深蒂固的“我对的是双刀”印象,制造破绽一举歼之。

不知为何,杂耍班子的记忆掠过脑海时,应风色突然抓住了什么,旋又从指缝间漏去,只余懊恼的感觉盘绕。那必是极重要的关窍,然而是什么呢?

优胜劣败的天平倾斜,只在半盏茶间。

叶藏柯稍退不及,被裹入暴涨的银光中,刀鬼亢厉的狞笑压过羊角盔里的变声机簧,震得众人耳膜欲裂:“这招便了结你!吃老子的‘狂宵无明刀锁夜’!”

匹练似的刀芒绞脱了拟春剑,却未飞去,被疾旋的刀身铿啷啷绞入其中,沿着其中一柄刀攀缘直上,剑上的劲力非但未散,反如渔网收紧,越转越快、越转越沉的螺旋劲撞开刀鬼之刀,既像摆子又似绳圈,将整条左袖绞碎成蝶,余势不停,猛然斩上羊角盔!

黑衣怪客的狞笑变成了惨嚎,“铿”的一声,羊角盔应声裂成两半,他捂着脸一踉跄,盔下仍以黑巾裹头覆面,只露双眼;捂脸的左手背上全是鲜血,失去袖管的臂膀却未裸露,而是裹着细环缀成的锁子连环甲,叶藏柯这神鬼莫测的一剑最终只毁去了羊角盔,未能废掉他一条左臂。

若能及时追击,兴许废掉的不只左臂而已,岂料奇招得手的叶藏柯踉跄两步,单膝跪倒,撑按地面的右掌迅速肿胀发紫,手背上三道爪痕扒开皮肉,渗出黑血,令人怵目惊心。

庵内一声惊叫,旋即无声,却是陆筠曼所发,或许是激动太甚,竟晕死在女儿怀里。

叶藏柯再无疑义,嘴角露出一抹扭曲颤笑,哑道:“原来……洛总镖头就是这么死的。‘狂宵无明刀锁夜’是么?听……听着挺威风,不曾想是以杂耍技艺掩护毒功的下三滥招数,与阁下也算歪锅短灶,相得益彰了。”

众人凝目瞧去,赫见刀鬼右手五指的指甲黑得发紫,尖端沾着鲜血,正是抓伤叶藏柯的毒源。这毒要练进肉身之中,运功即出,平素不影响起居饮食,绝非泛泛之传,恐怕得往邪派七玄之类的魔道顶峰,还得往最核心里寻去,才有机会得到;即便如此,选择也不会太多。

刀鬼撕下小半幅衣䙓裹伤,以靴尖挑起拟春剑,“唰!”一指跪地的叶藏柯。

“你的‘夜龙缠’是何人所传?真是修玉善呢,还是洛乘天?”

“都不是。”落拓汉子即使脸色白如尸首一般,笑起来还是很招人恨。“我研究洛宅后园的打斗现场,猜了个七七八八,按刀剑痕迹还原招式这种小事,还是能做到的。你指使乔归泉逼洛夫人火化遗体,洛总镖头十有八九是中毒而死,这毒功或毒药,还特别不能见人;两相对照,傻子都能猜到是这般情形。”

羽羊神的头盔无论材质或做工,均非凡品,按理不应轻易毁损,实是洛乘天与叶藏柯的“夜龙缠”俱砍在同一处,新力压着旧创粉碎了结构,才裂成两半。

叶藏柯的“夜龙缠”若学自修玉善或洛总镖头,不见得能砍在同一处,除非是按洛乘天应对此人此招所留下的痕迹,还原了招式,才有如此近似的结果。

没有了羊角盔的遮掩,谁都能看见刀鬼圆瞠双眼,血丝密布的瞳眸中,明显流露出既不甘心又难以置信,甚至是浓浓的嫉妒愤恨,满不愿接受自己苦悟多年、连边都摸不着的门中秘奥,有人光看痕迹便能复现,威力竟不在天之骄子的洛乘天之下。

他若为嫉妒杀的洛乘天,又该拿眼前之人怎办?

——可恨!

——该杀!

铿的一响,挥落的拟春剑反弹回来,眼前忽来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躯,鱼皮密扣的夜行衣非是漆黑一片,而是红到透紫的冶丽深浓,短褐下裹着一双浑圆紧致、肌束虬鼓的修长美腿,转枪掖臂的俐落动作,使饱满肥硕的双丸跃如奔兔,瞧得人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若来人所戴的不是羽羊盔的话,简直就是男人最完美的春梦。

“羽羊神今夜发出召羊令,是让咱们来干这种事的么,竹虎?”同样呆板的机簧声,同样满是倨傲蔑冷,仍能听出是女子口吻。

刀鬼横剑摆出接战的架式,冷哼:

“那要看你是站哪边的了,辵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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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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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五折





惟思归引

逝鹿犹见




(召羊令……羽羊神今夜,居然对无乘庵发出了召羊令!)

应风色闻言色变,庵内诸女的反应却不甚相同:

洛雪晴母女相顾茫然,储之沁则难掩忧惧;莫婷未曾经历降界,对羽羊神的理解和忌惮总隔了一层,但也知如黑衣怪客和羊盔女子这样的高手还有两人未现身,情况可说是糟糕至极,不禁微蹙柳眉。

鹿希色那美得极有个性的猫儿脸上一片淡漠,仿佛戴了张生漆面具,明明没甚表情,瞧着却还比前度更阴沉。

满霜美眸一眦,精芒暴绽,嘴角又浮现那抹小巧细折,竟有几分跃跃欲试。应风色暗忖:“莫非她是打着卯上四名羽羊神的主意,欲将降界的首脑一网打尽,彻底了结此事?”但莫婷并未替她取出颈后的‘连心珠’,受制于人,岂有胜算?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莫婷对他毫无保留,可以当作“连莫婷也不知晓”,而莫婷与言满霜唯一的分歧就在于连心珠的处置,想来鹿希色定是由此入手,与满霜背着莫婷制定了第二套计划。

问题在于:她们打算怎么做?

由“应风色”询问或可得知,但鹿希色和满霜决计不会告诉韩雪色。他正想对莫婷使眼色,暗示她到一旁说话,忽觉两道冷冽视线投来,刺得他有些疼痛似的,却是鹿希色。

她有意无意挡在二人间,莫婷尚未与他对上眼,又被洛雪晴母女引开注意力。

那晚的奇异梦境浮上心头,应风色五味杂陈,既焦躁恼火,又无法直率地厌憎起她来,便已决定对莫婷一心一意,他仍无法讨厌那张仿佛嘲讽着一切的猫儿脸,倒不如说正因如此,摆脱过往的应风色没有了恨的目标和驱力,越发想知道她意欲何为、何不远走高飞,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下?

那必定关系重大,由此应风色益发焦躁不安,却毫无头绪。

此刻鹿希色瞧着比谁都阴鸷,完全不是记忆里浑身上下充满魅力的娇慵女郎,直到她突然圆瞠美眸,应风色从她未及开声的唇形辨出“小心”二字。

中毒跪地的叶藏柯身后,忽倾城不知何时掩至,无声无息擎剑,待众人察觉之时,已到了断首绝命的瞬间!

叶藏柯掷出的命运之骰,在最危急的关头,开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这份贴地潜行的本领堪称化境,极静转极动的挥剑亦无懈可击,忽倾城在近百场的公开决斗中从未使过此招,只在无有目证的僻静处杀人时才用,正为保持“出则必杀”的隐密和威力,不让任何潜在的对手有机会提防。

而无人知晓的杀着,连名目都不需要。

忽倾城以此招拦腰斩杀的对手,多到足以让他练成“斩骨无伤”——骨头不是弄断剑的元凶,肌肉、脏腑,乃至封于人体之内、仍保有高度活力的浓稠血液,都能让极速挥斩的利剑为之一顿,这一息间的阻滞,足够使未尽的内外劲力加诸于极小的一点,瞬间折断百炼精钢,反震的力道甚至能扭伤手腕,或令顿止不住的身臂划过断剑,造成重创。

忽倾城不惜在众目睽睽下亮出秘招,可见势在必得。

这份决心让他瞬间进入某种近于“无”的状态,就算斩的是石桩甚至铁柱,忽倾城似乎都能听见那极锐极薄的“唰!”穿物异响——

剑刃上并未传来丝毫阻滞,仿佛连空气都被切开。

从“无”中归返的忽倾城,准备好迎接热血泼面、头颅飞旋,岂料那厮却回过头来,灰白的瘦脸似还笑了笑。

(落、落空了!)

——怎么可能!

“名动两湖城的风流剑客”不过是忽倾城精心打造的形象,在决斗者乃至“百决无败之人”的身份之前,他先是一名经验老道的杀手,在剑法未成时便已开始杀人。忽倾城踏步一顿,连腰脊带剑刃反向而回,爆出刺耳的“喀喇!”轻响,众人只能眼睁睁看他腰旋剑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逆向回转,二度斩落!

叶藏柯笑容倏凝,映于剑刃的歪斜面孔一瞬间放大,颈畔冷钢令人悚栗,却连寒颤都来不及打。

他终究低估了“时雨春风”忽倾城。

十七爷曾对他说,《元恶真功》有三层境界,须得依序而成:

先是“所见即所知”,这是连结感官(见)与心识(知)的第一步,再来是连结身心的“所思即所至”,终至“所欲即所成”,将影响的范围,从自身扩延至外界诸物,于焉神功大成,能以心念轻易杀人。

“……说是这么说,你小子是练不成的。”十七爷笑乜着他,与其说轻蔑,更像是调侃,易感的少年并不觉得有想刺伤人的恶意。“你这人太实诚了,你的世界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像个箱子,这样的人练不了《元恶真功》。”

叶藏柯都听懵了。方方正正、一板一眼的世界……有什么不对么?

十七爷哈哈大笑。“我运《元恶真功》时,眼中所见无不歪斜扭动,颜色像泼色料又落进水里似的,交融流淌;有时能看见声音,有时又能听见影像……这样的世界你能想像么?”

的确是不能。十七爷把他的茫然和失望全看在眼里,叼着草秆怡然笑道:“所以你别想着练成,练成了怕是要疯,练到‘所见即所知’就行了,这对打架有大助益,练了也不亏。”少年讷讷点头。

这些年来混迹江湖,刀头舔血,挣下“赤水大侠”偌大名声,叶藏柯于生死俄顷间多有体会,终于明白十七爷的苦心。“所见即所知”是他这种无门无派的野路子最强的武器,便不运真功,经年累月下来的眼力和身体协调性,已远胜于他交手过的名门正传,更利于实战中偷师应变,至于精简招式提升威力等好处,那是更不必说。

他更依赖这种伴随而生的手眼身技,而非《元恶真功》自身,原因无他,仅仅是运使“所见即所知”的行气法门,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心生狂气,直欲鼓爆胸膛,回神才发现“抒发”无非是各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狂悖之举,伤己伤人,毫无益处,索性封藏。

叶藏柯甚至觉得,当年十七爷的狂态说不定非其本心,而是受真功所累,毕竟连他都成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懒惫模样,此非叶藏柯有意为之;连饮酒和睡女人的习惯,都是为了转移练功的后遗症才养成。

忽倾城的潜行术确实精绝,直到出手前叶藏柯都没发现,然而杀气毕竟难以尽掩,老十三挥剑瞬间,猝然爆发的杀气像在叶藏柯耳畔硬生生炸开一座山。

无数晨昏的挥汗苦练、无数次生死交搏间所积累,无论懂或不懂的,蓦地突破了框架,激荡成完美和谐的一霎,身体和及颈的劲风、剑刃,乃至杀气内息等忽然同一,如水溶于水中,天下间一切武道医道之理都无法解释,血肉之躯如何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贴刃侧倒,又如柳条般弹回,快到肉眼难辨;映于刃上那一笑,是叶藏柯既感错愕又觉离奇,竟致笑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忽倾城竟练就逆斩之招,挥空瞬间,又循原本轨迹逆扫而回,光是“顿止反转”一节,对筋肉骨骼的伤害就难以想像,差不多是以脆弱的腰脊,承受自身所发之力两倍以上的压迫,要如何习练而不致残?

看来我的无心积累,最终是败给了有心的积累啊!叶藏柯苦笑。

千钧一发之际,“飕!”一道匹练银光撞正剑脊,恰恰戳在承力之处,呼啸而来的剑扫应势偏转,如遭巨槌荡开。忽倾城死死咬着一声呜咽,脚跟一踏,旋即立稳,长剑不进反退,两个小半碎步交错间,几乎窜进对手怀里,以剑顶开来人的银枪,从左大腿皮鞘中拔出长匕,暴雨般朝心口腰腹等要害攒刺!

出手搭救叶藏柯的,正是四羊神之一的辵兔神。

她这一挑以弱击强,极为巧妙,想不到忽倾城应变快绝,一举欺进臂围,饶以辵兔神的武功,也被杀得措手不及,踉跄间接连中招。

忽倾城连戳几下皆无入肉之感,叮响不绝,却未见血,登时恍然:“她衣下也穿锁子甲!”加强压制,改刺脖颈、腋窝、手背等未覆甲处。

辵兔神持枪抵剑,另一只手却灵活操纵枪杆,忽上忽下左挡右格,难区分是短枪、拐棍或双杖路数,配合那双浑圆笔直的销魂长腿巧妙走位,起初的乱流很快便控制下来;两人几乎是贴着羊角盔缠斗片刻,辵兔神长柄忽扬,冷不防地打中忽倾城的下巴。

那是足以一击晕厥的力道部位,黑衣皮甲的“湖阴第二名剑”迎势后跃,却难立稳,辵兔握住枪底“唰!”扎出,枪尖径飙剑客咽喉!

死生俄顷,忽倾城点足一蹬,再度后跃的同时,以皮甲心口部位接下这一枪,枪尖如中败革,竟无声响,也不知内里藏得什么,总之是比明光护心镜更不易传导劲力之物,否则光是震伤心脉,便足以取他性命。

双脚离地的黑衣剑客,眸焦只恍惚了一霎,半空中抡剑击枪,那青钢剑暴长盈尺,似乎原本便藏了一截在柄中,加上过长的剑茎,忽成了把双手带的四尺大剑,交击瞬间借势再跃,倏地脱离长枪的攻击范围,落地后疾退数步,单膝跪倒,覆面巾上血渍浸透,喘息粗浓,似有痰声。

那正中心口的一枪毕竟是伤了他。

应风色看得都不禁有些佩服起来。

这厮实战确实了得,意志力更是骇人听闻。且不说那逆扫的一剑须忍受何等苦楚,辵兔神荡开长剑那会儿,应风色能听见他全身骨骼肌肉在哀号,常人这时就该崩溃了,他却一度抢占上风,连撤退都要确定安全了才跪倒,哪一动不需要钢铁般的意念?

忽倾城败退,竹虎神——便是刀鬼——终于确定叶藏柯并非伪诈,与乔归泉齐齐出手,全赖辵兔神使开银枪,杀得两人一时难近;百忙中不忘回头,呆板的机簧声仍听得出满满不豫:

“没死赶紧起来!男儿大丈夫,赖地上成什么样?”

叶藏柯如遭雷殛,望着女郎葫芦也似的曼妙背影,突然失去言语的能力。

虽非小姐的声音,却是小姐的口气。在濮阴梁府的后园天井中,每每被川伯揍得鼻青脸肿、大字形瘫倒在青砖地面时,梁燕贞那动听的甜嗓总是他回神后头一个听见的声音;分明是斥责人,听着却很温柔,带着一丝莫可奈何似的宠溺,像是他从不曾拥有过的长姊或母亲。

但在惨绿少年时,他从不希望她是母亲姐姐,也不敢奢望能拥有她。

小姐就是小姐,是天仙般的存在。想着小姐自渎的滋味实令人难以自拔,痛快射完脑子一冷,又是满满的内疚自厌,仿佛弄脏了什么宝贵之物。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从未真正下定决心找她,除了怕难以相对,也因小姐已然做出选择,无论她最终选了什么,都不是跟他走。直到遇见鹿韭丹,他才发现自己对小姐的思念从未消淡,越发想知道她怎么了、身边有没有人,过得好不好……

头戴羽羊盔的女郎,不但身形和记忆里的梁燕贞一模一样,连熏香都是相同的味道——这也是尾随鹿韭丹时,省起此人非是小姐的重要关键。气味是行家识人的刁钻门道,尤其是在女子身上,天底下没有哪两个女人的香味是完全一样的,便是同一个人,不同年纪不同季节,有时甚或是不同的心情使然,都可能改变用香。但这个味道是千真万确的梁燕贞,比起柔软的花果香气,小姐更爱刚健的木质香,雪松、球果、橘枳木等,须由专人为她量身调配,非坊间可得。

叶藏柯从辵兔应对忽倾城欺身抢攻的手法,认出是小姐得自狮蛮山高人的绝学《垣梁天策》。梁燕贞常在濮阴梁侯府的独院,扎竹排练“长扎、短扫、近栏架”等基本功,虽从不让他人观视,但练功前后均由小叶伺候打点,待他练成了“所见即所知”,于梦中频频忆起竹排木桩上的击打痕迹,早已烂熟于心。

就在女郎分神说话之际,竹虎趁乔归泉缠住长枪,挺剑径欺中宫,也学忽倾城抢短。

他待己不如忽倾城狠辣,但《狂宵无明刀锁夜》毕竟脱胎自一部上乘邪剑,以拟春剑锐不可当,嗤嗤几响,辵兔被忽倾城扎裂的衣襟应声迸开,连同锁子连环甲和底下的棉布单衣一齐碎裂,露出锁骨下的一抹腻白酥胸,以及裹着跌宕双峰的滚银茜红肚兜来。

叶藏柯浑身剧震,仿佛穿越时光涡流,回到月下的晾衣竿前。不小心看到在浴盆中睡着的小姐胴体、又无法离开上锁独院的少年,对那件兀自滴着水珠的湿濡茜红色肚兜,握住硬得隐隐生疼的滚烫阳物咬牙捋动,苦涩的青春就这么在手里恣意昂扬,汹涌地喷薄而出——

落拓汉子如梦初醒,望向女郎的温柔眼神仅维持了一霎,右手食中二指如电伸出,捏住拟春剑的剑脊。

竹虎神一夺无功,两人对了一掌,竹虎只觉掌轮如遭铁锤殴击,想不通掌劲如何能比拳劲更加刚猛,甩手微一踉跄,蓦地一股奇寒真气自拟春剑的剑柄透入,刺得他赶紧撤剑,改拾另一柄单刀接敌。

叶藏柯以《淬兵手》与《调砧手》夺回长剑,众人才见他左肘下肌肤泛灰,如凝霜气,手背毒创冻成青紫色,竟是以某种至寒功体硬生生封住。

辵兔独对乔归泉,压力大减,三两下便扎得乔四爷溅血飞出,计箫鼓、踏雁歌与天鹏道人等轮番补位,算上远处就地盘膝、神色不善的忽倾城,形成六打二的车轮战局面。

叶藏柯与辵兔神背靠背接敌,虽未言语,鼻端嗅着熟悉的发香衣香,越打越精神,不旋踵竟连竹虎都呕血见红,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分明是以多欺少,却是被狠狠压制的一方——





  ◇    ◇    ◇





冰无叶凝着林间那抹蓝紫衣影,女郎无疑是高䠷修长的,便在他精挑细选的无垢天女中,这般身形也不多见。他原以为她该再纤细苗条些,毕竟胡媚世做为她的“半身”,远较常女骨感得多,但胡媚世也说自己并不是成功的半身,断鹤续凫,矫作者妄,谁也学不像那位的出尘清逸。

“或许……只有恩公这样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她说这话时苍白的俏脸微泛娇红,难得泄露出一丝久抑的情思,显然那位不是重点,“恩公”与“匹配”才是。

突破她的心房,冰无叶没花费多少气力。

像胡媚世这种习于向男人献身的女子,对于无意攫取她诱人的媚艳胴体、若即若离,却在小事上体己的男子,起初只觉无比困惑,就像屠夫对砧板上的鱼肉以礼相待,反而令它们不知所措。

但这名俊美到难以形容、气质却较容貌更为出众的神秘贵公子,似乎只关心她的伤势,对于她是何人、来自何方毫无兴趣,宁可把时间用于抚琴煎药,为她调养身子上。

胡媚世痊愈得飞快,随着身心恢复状态,形秽之感却越发强烈。在胡媚世迄今的人生中,初次失去以身体诱惑男人的自信,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遗落在哪个尘世与仙境的夹缝,眼前的男子是躲避天上天下诸般俗扰的逸仙,养着她这一缕本该徘徊于中阴之界的幽魂,聊以打发不灭的永生时光。

而关于自己的一切,是胡媚世主动说的,冰无叶从未显露出兴趣,总是静静聆听。因为最重要的推论——辵兔是由两人轮流扮演——他已从女郎吐露的枝微末节中取得旁证。

梁燕贞的身份于他不是秘密,身为血甲门曾经风光一时的金字部后裔,其父梁鍞的从龙功臣身份,不过是表面的掩饰而已,是一不小心混得太高调所致;按辈分来看,那厮可是“飞甲明光”锻阳子的传人。

昔年锻阳子以正道魁首之姿,率领各路英雄投入“风天传羽宫”和“逍遥合欢殿”两大秘境的争战,几将大半个武林卷入血腥恶斗,乃有史以来杀人最多、为祸最烈的祭血魔君。若非事机败露,被青锋照的展风檐所诛杀,恐怕此际血甲门已没有别的分支派系,彻底实现“一甲单传,血洗天下”的祖训。

梁侯的后代在当世血甲之传眼中,可是令人垂涎的美肉,或为乱伦所生不说,还因搞上造反不成的独孤十七,断送了父亲的仕途乃至性命……这般奇葩,写成话本都嫌设定浓厚,居然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怎不教一帮极恶之徒激动坏了?

就连羽羊神,也没忍住对她下手。

从结果来看,濮阴梁府及其衍出的照金戺灰飞烟灭,梁鍞一系形同灭门,羽羊神这手玩得挺狠。按理梁燕贞一介孤女,流落江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谁知沉潜十年竟成一方之霸,与其说羽羊神陷害未成心有不甘,更像是好奇难禁,直想知道她是怎生玩将出来,才有邀为四羊神之举。

冰无叶不识梁燕贞,但识得独孤寂。连独孤十七都不要的蠢女人,绝不可能有死地翻生的本领,必是有人拉了她一把。

若羽羊神有点耐性,或可揪出梁燕贞背后之人,但他就是忍不住将梁燕贞的羊号取作“辵兔”。从那之后,“那位”的形迹便彻底消失,再不露一丝声息。

这别脚的字谜并不难猜。

辵者,辶也。辵兔即为辶兔,写成“逸”字容易,难在推出背后满满的恶意。

世上知有梁燕贞的人已不多,她是濮阴梁府的千金,是狮蛮山的小师妹,是失身于二度造反的罪人、彻底断了父亲仕途的蠢女人,是复兴家门无望的败犬;对于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十七爷来说,说不定就只是只多水耐肏的好屄,暖床可喜,除此无他。

没有人会以为,梁燕贞是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

谁也不知她逃过了什么,除了设计陷害她的人以外。直接或间接参与过这段的独孤寂、叶藏柯乃至魏无音皆非阴谋家,余人俱已身亡,答案呼之欲出。冰无叶是真不明白,梁燕贞何以能不明白。

隐身在她背后、将其推上风花晚楼和玉霄派之主的人,该是由这个“逸”字上推出羽羊神的真身,从情报端彻底封锁了来向,以致羽羊神无法像最初叩门相邀那样,保有对梁燕贞的优势。

她们甚至使羽羊神阵营依赖起《天予神功》来。

为梁燕贞操盘的这名棋士,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不同于羽羊神老猫烧须的小聪明,此人的周密是无声无息的,没有癖瘾作祟的躁动,冷澈到令冰无叶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像看着镜中的自己。

而被胡媚世以敬畏憧憬的口吻呼为“姑娘”者,正是梁燕贞的高墙和府库、藏经阁与迷魂阵,也可能是避风港和最后的归宿,是隔着“梁燕贞”这枚棋子,仍教羽羊神不敢轻举妄动的狠角色。

这世上能引冰无叶稍稍驻眸的人或物已然不多,这也是他今夜来此的原因。

鹿希色的心思他早已看穿,却仍为她游说羽羊神发出召羊令,是为了偿清最后的人情债,这浑水冰无叶半点也不想蹚。在他看来,鹿希色也好羽羊神也罢,全都无聊透顶,撕咬若是她们所渴望,那便由她们咬去。

他已将忆鹿的女儿养到他们当初遇着她的年纪,鹿希色从没信过他,但他不以为意。身为被忆鹿应无用双双抛下、踽踽苟活之人,男子自觉责任已了,便是亲骨肉他也只打算养到十九岁,其后死生无尤,任尔东西南北风,何况是别人的女儿。

梁燕贞应是以辵兔神之姿去了无乘庵,冰无叶用套来的联络暗号在附近留下讯息,暗藏字谜,解开自能发现署名是胡媚世,果然一举钓到大鱼。

头戴赝盔的女郎停下脚步。

冰无叶并未刻意隐藏声息,智囊的武功应不如梁燕贞,未必能察觉自己尾随;若能察觉则更为佳妙,此等修为的高手能分辨有无敌意,当明白他无意动武,为彼此留住理性对话的空间。

白衣如雪的羊盔男子足下不停,怡然行出树影,至女郎身后近两丈才停步。这是动手稍远、刀剑难及,转身逃跑又太近,恐将背心平白予人的距离,除了好好说话,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我是水豕,我们见的次数少些,没记错的话该是两回。一回在孔海邑池,另一回在降界。”冰无叶淡然道:“你家小姐此际应在无乘庵,自是以辵兔之身,此节毋须缠夹。我注意姑娘甚久,有佩服也有疑问,希望这般开场能为你我节省点时间,少些高来高去的无谓口舌。”

女郎没理他,从树洞中掏出一团纸捻,摊开后转身“泼喇!”一扬,正是冰无叶留的暗号字谜。赝品羊盔的竹簧声同样单调呆板,听着要比梁燕贞所扮的辵兔沉稳许多,不知是天生清冷,抑或强按心中怒气所致。

“媚世呢,她人在什么地方?”

“偌大个人,总不能掖着走。”冰无叶垂眸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待与姑娘说完,便将人——”

“那就是死了罢?”女郎仍不看他,自顾自喃喃道。

“交给……什么?”冰无叶微怔,赫见她靴尖一勾,从树根附近的落叶堆里挑起一根滑亮的白蜡杆,足有丈二长短,八九斤的分量在她脚上不比一枚羽毽稍沉,抄住平腰一扎,杆尖越过两丈的距离,直搠冰无叶咽喉!





第百十六折





闻君亦好

潸然泪霑




冰无叶点足飘退,倏忽落于六七尺外,杆尖又至,仍是照准咽喉。两人一进一退,始终维持两丈之遥,若有第三者旁观,不免以为是画片平移,未见双方屈腿摆臂,一霎眼便挪了位置。

青衫女郎数扎落空,一抖杆尾,奇硬的白蜡杆顿时摇如竹枪,唰唰圈晃,打得雪白衣影在林间翻飞似蝶舞,伴随笃笃扎响,树干不住爆出木屑,留下杯口大的洞来。

冰无叶没法分神开口,瞧着像卖艺常见的梨花枪路数,在这种硬度、速度下变得极其致命,被扫到恐将失去行动能力。因想“好好说话”的一霎迟疑,被逼着以身法对上女郎的迅辣手法,胜负的天平正急遽倾斜中。

(原来“秀才遇到兵”是这种感觉。)

这片空地本是他精心挑选,万一动起手来,于己有利之处——不想动武不代表不会动武——此一优势却被对方利用,造成了眼下的困局。

丈二的白蜡长杆,差不多是这个范围内挥洒自如的极限,若在交手之初便退入林间,白蜡杆也只能打打树玩了。莫非……对方连他的犹豫也计算在内?

细致的绸缪,与赝盔女郎不听人话的鲁莽十分扞格,她使硬杆如柳条的筋力也令冰无叶称奇。都说“外门无捷径”,运使器械能无视物性到这种地步,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爆碎的木屑掩去月华,也可能是忽来一片云翳所致,但白蜡杆总能准确无误追着咽喉,冰无叶越避越险,有几次还是贴着颔颊闪过的。看来对方连瞄准何物的心思都与他莫名一致。

便有捷径,被毁去的功体也不能在十年间尽复旧观,冰无叶只能做到“模拟巅峰期近七成的内息输出”,维持的时限则变得极其严苛。不能再拖下去了,男子心想,须在届临门槛前,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拼搏。





在青衫女郎看来,水豕那厮明显力不从心,却妄想利用夜色及木屑遮掩垂死挣扎,浑没发现她其实是追着羽羊盔的金属钝芒,始终打向面具下方两寸处。

她为此留了一手,见水豕袍袖掀转间又让过一击,如前度般收杆再出,这回却屈抬双臂,蜂腰拧弹,白蜡长杆贴着甩荡而起的乳侧倏然一标,身随杆动,速度和攻击的半径猛然飙升,迅雷不及掩耳地击中了羽羊盔!

但她瞄的明明是咽喉——几乎在同时,两股集中至极、宛若钉锥的巨力撞上头盔护面,依稀见得乌影一闪,她本能缩肩,只没往暗器处想,谁知压力瞬间透盔而入,直欲贯穿!

砰砰两声重物落地,尘沙飘散,草木屑缓缓沉降,云间之月再度露头,赫见白衣男子长发逆风,在月下露出一张难以言诠的盛世美颜,而青衫女郎衣袂猎猎,粗浓挺拔的刀眉间有道小小擦伤,较之男子的阴柔,她的俏丽更显英风飒烈,切齿咬牙的表情也是。

两人较原先所在又各退数尺,背倚林树,分置空地两头,无论女郎的身法枪法再快,这都不是一击能至的范畴,而对白衣男子手里拈着的飞匕,却是绝佳的出手距离。

(这厮……使的是暗器!)

美男子向来是她心头好,但这种比女人还要靓丽、身形偏又高大颀长的兔儿爷太恶心了,女郎瞧着便来气,何况他还杀了媚世丫头,更加不可饶恕。装着力不从心使暗器,卑鄙、无耻……去他妈阴阳怪气的死屁精!





冰无叶蹙着眉,视线停在女郎身前地面,裂成两爿的头盔残骸上。

羽羊盔内有诸多机关,冰无叶试图拆解未果,连这双应无用夸过的巧手都奈之无何,可见高明。无觇孔而可视物,不受外界昏暗影响的独特采光,能将男女嗓音都同一化的竹簧……这些还不是最巧妙的。

一旦受外力击打,超过某个程度——冰无叶认为是足以扭曲结构伤及着盔者,又或防护层被破——整片后盔便会自行弹开,避免变形的头盔直接杀死戴盔之人。

此设计之巧,匠艺之高,已逾冰无叶所知,而他摆脱女郎缠战,恰恰是利用了这点:以盔顶的羊颅吻部硬受一击,触动机簧,趁着盔杆一滞点足后跃,同时掷出飞匕阻断追击,果然一举脱出战圈。

冰无叶无意伤人,瞄准的同样是赝盔的羊颅骨,岂料连番闪避虚耗太甚,无法完全掩去掷匕的风切,女郎或因本能闪避,反而被射中护面。落在她身前的赝盔脸部牢牢插着两柄小匕,透甲足有两寸,若非后盔及时弹开,以女郎仰避不及,绝不是擦伤而已。

但赝品怎会有这个机关的设置?

青衫女郎杏眼桃腮、身段惹火,与胡媚世全无相像处,更近于和她情意甚笃的鹿韭丹。清冷的贵公子眉目一动,喃喃道:“你是梁燕贞!无乘庵前的那个……却又是谁?”





此姝正是货真价实的“辵兔”梁燕贞。

她本无意理会召羊令,岂料怜清浅接获线报,说在东溪镇觅得晚楼暗号,怜姑娘只瞥一眼便解开了字谜,不真以为是媚世所留。既是请君入瓮的陷阱,岂能不顺藤摸瓜,乘机反杀他一把?这才定下以小姐为饵,在最后一处号记所在的枯树附近决战的计策。

梁燕贞对水豕并不特别反感,起码比起羽羊神和竹虎,这厮还让人顺眼得多,虽与羽羊神一鼻孔出气,但她直觉这人说不定比她或竹虎都痛恨羽羊神,而怜姑娘也难得地同意她的看法。

“你怎知是水豕带走了媚世?”她问怜姑娘。

“媚世在我们到达前便失去踪影,只有当时在庄园里的人才能办到;事后无人从火场逃出,可初步排除是外人所为。九渊使者一度昏迷,除非全体合谋,否则无法藏起媚世,而之后也无人返回火场,同已死在庄园里的非降界中人一样,没有这样做的意义。”

“……那嫌疑犯就只剩三羊了罢?”梁燕贞抱臂沉吟。

怜清浅微笑道:“竹虎肤浅无智,不会为一名女子大费周章,肯定不是他。羽羊神难以预料,的确不能排除其嫌疑,但他今晚需要‘辵兔神’前往无乘庵,玩这手拆自己的台,看不出有什么用意,留下假暗号的必是水豕。”

(但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乘庵前的那个是谁”?)

难不成,是怜姑娘去了无乘庵?

正自茫然,一身紫衣脸戴轻纱、纤细若精灵的女郎自树影间现身,吓了梁燕贞一跳——怜姑娘是不轻易出现在人前的,这是十年来她们养成的默契,就连粗枝大叶的梁燕贞也明白,此举非为怜姑娘,是怜姑娘为了保护她才这么做。

“我是你最后的武器,就像藏在靴袎里的匕首,贴身收藏的毒砂……越少人知道,杀伤力就越强。”怜清浅说这话时正替她梳着头发,铜镜里映出她身后那张垂眸微笑的苍白美颜,温婉斯文的语调令梁燕贞无比心安。

为何怜姑娘不惜打破“最后武器”的持守,也要在水豕面前出现?

怜清浅没同她说话,甚至来不及对上目光,便已越过梁燕贞身侧,朝白衣男子行去。梁燕贞急得低唤:“别……那厮有飞刀!快回来!”

紫衫女郎停下脚步,淡道:“原来你就是‘水豕’,冰无叶。”

白衣男子打量着她。

“……我不认识你。”

怜清浅道:“我夫君识你。符合你这样叙述的人,料想并不太多。”

冰无叶本想称她为“姑娘”,闻言才改了称谓。“敢问夫人芳名,尊夫又是何人?”怜清浅怡然笑道:“先夫逝世多年,是在他死前我们才拜的堂,你不一定知道他曾娶妻。”

冰无叶看着她的眼,瞬间明白她的目的是拖延,等的不是援军,而是无乘庵那厢诸事底定,再无转圜。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聊上一百年也没有意义,要摸一个人的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坏她的事,人一怒便会显露痕迹,转对梁燕贞道:

“既然二位在此,无乘庵前打得不可开交的辵兔神,又是谁人所扮?”

在怜清浅现身前,梁燕贞正想到这一处,只是露面与水豕闲话家常的怜姑娘委实太怪,顿时攫走了她全副的注意力。此时猛被水豕提醒,“啪啦”一声击穿另一株枯树,从中取出裹在锦缎包袱里的“垣梁天策”,拉着怜清浅低道:“走,咱们瞧瞧去。回头再跟我说冰无叶是谁。”怜清浅温顺地任她牵去,一如既往,瞧不出她对男儿此举抱持何等心思。

梁燕贞没敢大意,双目不离白衣男子,倒退入林时想起一事,扬声道:

“那晚我若与竹虎联手,你帮哪一边?”雪白衣影先她一步没入林影,夜风里一抹淡淡的余音,似带笑意。“能够彻底解脱、再没人来烦我的那边。可惜你没动手。”

“……好!我记住了。”梁燕贞哈哈大笑,拉着怜清浅霍然转身,全力施展轻功,朝无乘庵的方向奔去。





  ◇    ◇    ◇





严格说来,无乘庵前并非是二对五打成一团,而是分作两个战圈:竹虎和乔归泉合斗叶藏柯,却明显稍逊一筹,辵兔神的银枪以一敌三,则互有胜负。

天鹏内功高掌力沉,调息复原后一改前势,出手进取,极不好对付;计爷的铁笔铜琶、踏雁歌的鸳鸯钺,都是“一寸短一寸险”的奇械,对上长枪本无优势,但分从三面齐至,若未被“棍扫一片”压制,便多了欺身突入枪围的机会,以致身上虽频添新创,辵兔神也时不时地险象环生,优劣形势变化极快,难以久持,似乎给她柄长剑还更好些。

激斗间女郎连环三扎,一下比一下狠,仿佛后枪能借前枪之势,计、踏二人均狼狈避过,踏雁歌甚至被挑飞了一柄钺钩,但面对第三枪势如叠浪的天鹏老道居然不闪不避,硬攫枪头,十指却止于三寸之外,硬生生被旋搅的枪劲弹开,指甲全都爆出血来!

天鹏嘶声惨叫,被一枪搠入腹中,忙以单手攫住,提起鲜血淋漓的右掌,将枪头连杆劈断!踏雁歌乘机窜至,钺刃一闪,辵兔神手里残剩的枪杆应势两分;计箫鼓由九弟身侧抢出,铁笔铜琶连摔带打,女郎勉强挡了两轮,断杆接连被磕飞,虎口迸裂,鲜血长流!

“小……小姐!”叶藏柯余光瞥见,两记重掌震开对手,乔归泉滚至阶前,竹虎却只退了两步,扔去扭成废铁的单刀,猱身复来,仿佛毋须调息,右手五指指甲黑如墨染,劲风隐含腥气,不给叶藏柯回身救援的机会。

叶藏柯料不到他会将天予神功的第二丹田用于此时,暴喝:“滚开!”拟春剑朝计箫鼓背心一掷,左手撮拳,“砰!”拳掌相交,喀喇声中竹虎倒飞出去,落地连滚两匝,疼得不住扭动,右掌骨轮便未碎成齑粉,眼看是保不齐了。

叶藏柯还未收势,左拳拳背上突然喷出黑血,腥臭难当,原本灰白的左前臂迅速透出骇人青气,显是短时间内连出重招,再也压不住毒患。

另一厢,计箫鼓高举铜琶,正欲朝女郎的羊角盔顶砸落,听见背后的劲风时连扭头都不及,被来剑射穿胸膛,无锷阔剑在他身上留下一枚茶碗大的圆洞,当中的骨骼、脏器连同血肉都被剜空;余势之至,瞠目张口的初老汉子就这么趴倒在辵兔身上,仿佛到死都难以明白,为何汲汲营营的人生竟是如此收场。

“……老八!”天鹏嘶嚎,踏雁歌的哀悼法却更实际,无声无息掠向被尸体压住的女郎,钺刃照准盔下的半截雪颈,奋力削去!

“……小姐!”

叶藏柯眦目欲裂,几欲跪倒的膝腿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蹬起,飞也似的扑向前,这一下后发先至,横里撞进二人间,举臂格住钺刃;碎裂的袖管下,古铜色的虬劲臂肌掠过一抹青鳞暗芒,油皮都未擦破半点,利刃便已弹回。

踏雁歌一怔,叶藏柯本欲起脚,才一动一口血箭便毫无征兆地喷在浪人面上,踏雁歌闷声倒地,手一扬,不知何来的大群鸟雀涌至,发疯似的撞向叶藏柯。叶藏柯以臂遮面,挡在辵兔神之前,如万箭攒射的雀鸟或弹开飞坠,或血肉糢糊,撞得臂间鳞芒频闪,明灭的青辉迅速黯淡。

“莫……莫教他回……回气!”踏雁歌大喝。

他说话的语调一向喑弱如病,人又寡言,连社中兄弟都不知他能如此狂吼,但“气”字后忽然无声,定睛一瞧,赫见他一边眼窝里空空如也,怕是遭血箭破眼穿颅,这断气前的一挥一吼已是余力之所注,旋即垂首不动。

但他拿命争取来的两道连击并未白费,“铿”的一响,却是乔归泉持刀跃空一砍,用力之猛,卷口的单刀应声碎裂,随之迸散的还有叶藏柯脑后的青鳞罡气。只见他张臂一挟,来不及扔掉光刀柄的乔四爷连头带臂,活像小黄鸡似的被箝在胁腋下,惧意忽涌,饶命的“饶”字只张了嘴形,喀喇一声给活活夹死。

“姓叶的……纳命来!”天鹏自知无幸,咬牙拔出枪头,连拖出创口的肠碎都不理,使劲搠来!叶藏柯已无起身之力,银枪入腹的一瞬间,《焠击青罡》的鳞纹自溢血的肌肤底下浮现,却因用力过猛,生生折断了入肉的小半截枪尖。

指甲大小的碎钢斜上激射,天鹏闪避不及,自咽底被贯穿天灵,瘫软于死敌的身上。

“小……小姐……呃啊!”

叶藏柯讷讷低头,颤抖着凝视贯出腹间的剑尖,忽有些迷惘。

剑却未止,徐徐贯出近两尺,他感觉剑柄抵住背门,见到剑身之上填满膏血的“拟春雨”三字阴刻,才知是拟春剑。上头的血不只来自敌人,更多是来自他的身体。

口鼻溢血的落拓浪子转过身,珍而重之的捧起羊角盔。“辵兔神”似未料到他行动如常,被这骇人的耐死之能所慑,竟忘了反抗或逃走,怔怔抬望,饱满的酥胸剧烈起伏。

“你……呕……”叶藏柯喃喃道:“不是……不是……”

不是小姐么?自然不是。小姐决计不会这样伤害他。小姐在伤害他那会儿,至少是流着眼泪的。

原来,是我认错了人啊!

名满天下的叶丹州露出苦涩的笑,双手一合,连盔带头颅硬生生捏扁三分,夹在掌间的女郎一阵痉挛抽搐,红白膏液溢出盔缝,裙底飘来一阵秽臭。叶藏柯环臂搂紧尸体,如拥梦中情人般,一寸寸将抵着锁子甲的拟春剑退出身子,直到能反手拔出为止。

他觉得很累,不想再抵抗睡意了,这种酣倦的感觉叶藏柯已许久没尝过。他在梦里总过着另一段人生,就在濮阴的大宅院里,还当跑腿打杂的小厮,川伯仍是川伯,傅先生仍是傅先生,毫无疑问的,小姐也依旧是他的小姐——

“小叶……喂喂,没死的话……赶紧给我起来!男儿大丈夫,老赖地上成什么样?快给本小姐起来!”

是……是小姐的声音。

叶藏柯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他朝思暮想、未曾稍稍忘却的俏丽脸蛋,然而与印象中似又有些不同,更丰熟、也更圆润了些,已没有离开濮阴梁侯府后,那千里奔波的风霜浸染之色。

这样,是过得很好的意思罢?是了,养尊处优。就是这四个字。

这样就好。落拓汉子放下心来,睡意益浓,这次他有好的预感,睡着后就可以一直待在那儿,永远都不用再回来。那里的小姐无疑更需要人照顾,只要这儿的小姐过得好,也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落梦乡,露出孩子般的清朗笑容,未察觉泪水如雨点淅沥沥落在脸上,化开了满脸的血污。

梁燕贞将他抱在怀里,用力按着他骨碌碌冒着血的腹创,没有第三条手臂能为他抹去面上泪痕——尽管那全是从她眼中坠下。

她和怜清浅赶到无尘庵时,战斗已然结束,但她仍一眼认出那血人似的高瘦汉子是小叶,抢在他仰倒前稳稳接住。他的身板在十七岁时差不多就定了形,此后便还有发育,也是照办煮碗,等比放大稍稍;虽然那脸邋遢的胡渣和毫无美感的土包子衣品令人无言,这确确实实是她的小叶,仿佛自梦忆里讷讷行出,挠着头发面颊发热,假装并没有在偷瞧她。

叶藏柯的眸焦已然涣散,莫说视物,显已无一丝清明,她很快就会失去他。

“小叶……是我,是你的小姐!你……你听得见我么?你不准死……不准离开我,听见没——”梁燕贞咬牙喃喃道,忽然闭上嘴,心跟着揪了起来。

他从没想离开我,是我离开了他。便不在濮阴,他也在某处等我,是我决定跟随十七郎,像扔掉小猫小狗似的,将他遗弃在不知名的路旁。那个向她叩头拜别的小叶,不过这个残忍决定的遗绪罢了。

到最后,她们俩连话都没能说上。

我为什么不见他?为何不对他说,当初是小姐不好?便无法回应少年的感情,她们仍是家人,理当相依为命,彼此照拂——

出血减缓,体温也消褪到触手可感的程度,即使不是大夫,梁燕贞只消一瞥也知已救不回来:且不说左臂毒患,透背而出的剑创最好的情况,也不可能不伤及腹肠,须得开腔缝合被贯穿的肠子,否则就算缝合表面伤口,腹内遭漏出的肠秽污染也是非死不可,且死得极为痛苦。

自古战场之上,穿腹者多半不救,而令其速死,以为解脱。

叶藏柯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意识,除失血太多,更可能伤及肝、肾等其他重要脏器,也增加抢救的困难。

梁燕贞按着创口不放,听一旁怜清浅似乎说了什么,陡然怒起:“他还有一口气,怎知没有得救?我偏要救!”怜清浅柔声道:“小姐息怒。我是说韭丹已然断气,瞧着是叶大侠下的手。”

梁燕贞既惊又愕,顿时失语,兀自难以置信。

“那是……韭丹?是她戴的羽羊盔?”

怜清浅眸光冷静,微微颔首。“不是我们做的那顶,是更精细的制品,便是羽羊神也未必能辨真假。”在尸身脑后扳得几下,不费工夫便拆下一片扭曲变形的后盔甲片。

梁燕贞刀眉一轩,泪痕未干的美眸从惊疑转为愤恨,平静燃起冲天怒火。

韭丹做为她的半身,忠忱毋庸置疑,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她的弱点一直都是媚世。后盔分离的机簧,连怜姑娘都勘不破关窍,以致复制无门,韭丹戴的盔有此设置,这哪是什么赝品?根本就是羽羊神搞的鬼!

他必是以媚世为饵,钓得韭丹为其所用。要韭丹背叛自己难上加难,但让她除掉个不相干的、甚至有觊觎本门之嫌的外人,那可就容易许多。

梁燕贞咬得银牙格格作响,蓦地一声惊呼,一名白衫素裙、鬓簪山茶的纤细女子奔入场内,至怜清浅身前又突然止步,浑身颤抖,哑声道:“这……这是韭丹的乌袎靴,束发的那条带子是我缝的。这是……这是韭丹么?”双腿一软,伏在尸身上无声恸哭,纤薄的背脊益显棱峭,正是胡媚世。

远处林间似有一抹白影,待要看清时却又不见,但梁燕贞知道是谁。

一男一女从庵门内奔出,女子雪肤黑裙,容色出众,乌溜溜的及腰浓发宛若披缎,淡淡的神情却未予人距离感,一见便招人喜欢。男子肩宽身长,肌肤褐亮,五官十分深邃,却不是韩雪色是谁?

与他相偕而至的,自是莫婷。

须知熟人的亲切感最催委屈,梁燕贞一见是他,未及惊喜,鼻中酸楚忽涌,再难自抑,哽咽道:“阿雪!呜呜呜……小叶……我的小叶没了!我的小叶没了!”悲从中来,伸手拉住韩雪色衣角,贴着叶藏柯之面,频频触额,泪流不止。

第六轮降界当夜,应风色便知梁燕贞是羽羊神之一,与那女阴人一路,暗中操纵玉霄派。夺舍之后,从韩雪色处得知梁叶昔日主仆情深,如此叶藏柯盯上玉霄派所为何人,也就不言自明;见辵兔神现身,以为来了援军,不料鹿韭丹会假扮她偷袭叶藏柯。

但梁燕贞的伤心不似作伪,毛族青年定了定神,握她的手道:“梁小姐,这位莫婷莫大夫是阿雪的恩人,年纪虽轻医术十分高明,你让她瞧瞧叶大侠可好?”

梁燕贞如溺水攀浮木,急急仰起:“他……他还有救么?”

莫婷正色道:“我也没把握,总要试了才知道。请梁小姐先借一步。”

鹿希色与储之沁从庵内抬出临时做的担架,应风色置叶藏柯于其上,本欲与鹿希色合力,梁燕贞却从女郎手里接了担架过去。

两人将叶藏柯抬进前院一座偏间,地面遍铺青砖,清洗得一尘不染,移去床椅等家俱,居间一座平高台,包着打磨光洁的镗亮铁皮,约与腰齐;两面窗牖前垂着滤尘用的薄纱,壁顶另设有通风管道。铁皮台边上的瓷盘内整整齐齐摆着刀具、缝针诸物,应风色判断这屋子是用来进行外科救治之处,却不知莫婷何时在此做了这等布置。

“……她连药室都弄好了,就在后进。”储之沁见他满面狐疑,小声道。“说是兵凶战危时,可不能没有个急救的地方。”自从“韩雪色”冒死搭救之后,小师叔对他的态度,便从微感歉疚转变成友善;说也奇怪,卸下心防之后,少女一瞧他的神情眼色似乎就能明白其心思,就像这会儿一样,自然而然便说出了他想知道的事。

偏间须褪鞋才进得,应风色与梁燕贞将人抬上高台,便给女郎请了出去,只储之沁留在屋里,以皂水清洁地面,遍洒白酒净尘。一人隔着门牖道:“我也略懂医术,或帮得上忙。”却是怜清浅。

莫婷以干净的白巾裹住口鼻,检视创口,头也不回。“心领了,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恐配合不来。”便再也没搭腔。

天井间忽响起一把娇慵动人的嗓音:“那与我配合可好?”应风色寒毛直竖,被踩了猫尾巴似的一把跳起,下意识连退数步,差点撞上墙,失声脱口:“莫、莫执一!”

贴身的乌缎曲裾裹出葫芦瓜似的夸张曲线,肤光柔润的美妇人款摆而来,风情万种,踩着木屐的雪白玉足说不出的淫冶诱人,但在她现身以前,谁也没听见喀喀屧响,仿佛穿的不是最吵的屐儿,而是猫掌肉垫,才得这般悄无声息。

绕腕缠指的金饰被黑衣浓发衬托得格外精神,白腻的肌肤也是。美妇屈着如茭白笋尖的纤指,揉碎乳沟间的一颗汗珠,应风色“骨碌”咽下津唾,身畔的储之沁露出一脸嫌恶,对此人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雾散,哪知男儿不是馋,而是惊,被毒折腾得半死的身体记忆一霎涌起,此节实属冤枉。

莫值一乜他一眼,彤艳的红唇勾起一抹迷魅,嗤笑:“没礼貌!有这么直呼岳母名讳的么?还是我家的好婷儿干腻了,这才想起她娘亲的好处来,不想做便宜女婿了?”

无乘庵诸人没想到他和莫婷是这种关系,差点瞠掉眼珠子。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小奶脯都给撑大不少,转念又想:“不对,莫婷的这位令堂大人可是女魔头,说话不作准的,肯定是假。同毛族人……那样,那不是和牲口……差不多么?怎、怎生弄得进去!”小脸微热,赶紧甩头,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

莫执一在屋外洁手洒酒,玉颗儿般浑圆细致的拇、食二趾褪出夹脚屐绳,小手举在耳畔作投降状,微歪雪颈笑出梨涡;虽是故作娇痴,竟比在场任一名少女都要合适,既纯又欲,也是一奇。

“外人不行,我来可好?”

“……好。”莫婷瞥她一眼。“不能添乱,我一定要救活他。”

“这么糟哇。”美妇巧笑嫣然,褪屐入室,规规矩矩让储之沁为她洁足,朝台上张望着。“你那副输血针没了罢?别开腹腔,流也流死他。投药降低秽染,赶紧缝合止血,还不行就用烙铁。”随手接过白巾裹住口鼻头发,包得村姑也似,扎起袍袖,快步走到台边。

——你还敢提输血针!

东洲医家视外科为小道,输送血液尤为异端,死于庸医胡整的无辜病人不知凡几,有能力和意愿为大夫打造输血针的匠人极罕,代价亦高。老樗林大火后已过数月,莫婷还没能弄到第二副,大大降低了叶藏柯的存活可能,闻言益发烦躁,蹙眉道:“你到底来干什么?专程取笑我么?”

“怕苍蝇沾上我家婷儿,瞧个心安。”莫执一耸肩乜笑。

“不想说就算了。”莫婷垂落视线,专注于处理伤口。莫执一却对毒患更感兴趣,闻嗅毒血,端详片刻,取金针密密麻麻扎于叶藏柯上臂处,泛起的青气及针而止,洵为奇技。

“这毒……该如何消解?”储之沁生出一丝希望,不禁脱口。

莫执一笑道:“这‘破魂血剑’的腐尸之毒,一般是没治的,不幸遇上了祖奶奶。”突然扬声:“下毒之人,运起毒功时指甲会转成乌青酱紫,砍下那条手臂我便能做解药。记住得活砍。”冲储之沁眨眨眼:“是这样才没治。若毒源交代得清清楚楚,总有法子的。”

屋外梁燕贞闻言,提着“垣梁天策”冲出庵门,见满地七横八竖的死人,才省起忘了问是谁下的手。身后应风色心有灵犀,一指阶下:“竹虎在那儿,便是他下的毒!”

女郎闻言一凛:“那厮是竹虎?”正欲上前,泼喇一声鞭风甩至,二人堪堪避过,给撒了满头满脸的椽柱碎屑,蓦听一把单调呆板、偏又作死已极的嗓音蜿蜒飘至,入耳悚然:

“居然都玩成这样了,怎不等吾来再开始?世无羊权,真个是天理何在啊!”

来人高近九尺,兽皮为氅、倒拖长鞭,蜷角猩臂,羊蹄反足,正是羽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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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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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七折





休论昇沉

蝶册合欢




众人俱都一静。

见过羽羊神的,对于这副恶魔般的面貌,已不知在恶梦中重历几回,此际来到月光下,见到它远高于常人的佝偻形体,毛茸茸且黑似墨染、掌纹深刻的猩手,更别提那双粗壮如犊牛、膝部向后反折成“ㄑ”字的羊蹄异足,完全是活生生走出来的梦魇。

皎洁的月色并未拆穿伪装,显露出人为的粗陋可怜,相反的,光是它行走间顾盼自如,迈步的稳健与轻灵甚至能看出深湛功力,若这身兽形是披上去的假象,此人怕是从呱呱落地起便扮作这副模样,才可能自然如斯——

当然还有更便捷、更直觉的解释,那就是“羽羊神真不是人”。

它是从幽穷九渊来到人世,为使龙皇降临而鞠躬尽瘁的神之使,一旦见了它现世的真貌,众人再也无处可逃,没法再欺骗自己那是在暗室中借由易容改扮所致,恶梦与现实间的藩篱忽然消失,恶梦即刻成为现实。

蜷在阶下的刀鬼一见它来,奋力支起身子,哑声道:“羽羊神……那泪……泪血……我没输……点数……兑给我……”他左手臂骨已折,软软的举之不起,勉强颤起的右手掌扭曲到几乎辨不出原形,直如歪七扭八的珊瑚,却是被叶藏柯临危爆发的一击打得骨烂如麋,令人不忍卒睹。

羽羊神冲他摆摆手,那只骨甲如钩的猩猩手上下挥动,说不出的滑稽诡异。

“行了行了别碜人,赶紧放下,现场还有小朋友哩!各位家长不好意思啊,他这人就这样,没恶意的。”钩爪“喀喇喀喇”挠了挠羽羊盔的下颔,啧啧两声:

“你这不好办哪,马仔——这么喊你不介意罢,马长声马大人?大伙儿这么熟了。你又换《破魂血剑》,又换乾坤鸿羽丹,又换升级版的《逍遥合欢册》带十名绝色鼎炉——虽然‘绝色’是窑子名略有诈欺之嫌,但营销也就是这样了,况且人也不丑哇!奶子还都大。七天之内没提退换货申请,就是交易完成的意思,你不点赞也罢了,拿来说嘴可不厚道。

“算将下来,你在孔海邑池赚的点数非但清光,还倒扣……吾瞧瞧,倒扣七万五千三百一十二点半,算你七万五千三百一十三点就好,什么也兑不了。”

应风色不由一凛:“果然竹虎便是马长声!”

马长声的覆面巾早已松脱,奋力挣扎下终于滑落,露出一张眸丝密布、双颊凹陷的灰败长脸,五官轮廓依稀是当年应风色当年曾见,却仿佛萎缩了肌肉,表皮内缩绞紧,绷出瞠眼暴牙的髑髅模样,须眉稀疏,像鬼还多过像人。

应风色想起“黑山老妖”——铁鹞庄庄主霍铁衫——来,那厮虽是被铁牙众鬼面的颔钉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眼中的绝望、恶毒与疯狂,却与此际的马长声极似。印象中那对待少年温和有礼、笑容疏朗的剑冢台丞副贰,在此人身上仿佛已点滴不存。

“你……混赖!”马长声浊瞳险恶,血渍半涸的干瘪嘴里呼噜噜地吐着血唾灰沫,状欲噬人。“老子……几万点……明明……怎会……”约莫内伤沉重,难以成句。

“是这样,”羽羊神很困扰似的挠挠盔侧,微歪着头,动作鲜活到令人以为那真是他的脑袋。“马仔你的主动兑换点数看似有余,可全消耗在被动需求上,这点说明书也有写,吾想你可能没有细看。

“孔海邑池有保护诸位参赛同僚,好生进行游戏的义务,但这项服务是有但书的,一旦你经常性地面临危险,超过了免费服务的范畴——就得加钱!很公道吧?

“你失手掐死老婆时,是谁偷偷为你除掉潜在的目证?老尚书终于发现你害死爱女,你俩翁婿翻脸那回,你该不会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罢?还有勾结雷彪和乔归泉干的破事……怎么想都很需要加值服务啊!

“七除八扣下来,你那区区几万点的可怜积攒很快就见底了,赊总不能没个底啊,吾也是很辛苦的,只好停了你的加值服务;这一停,慕容柔很快便查到你的头上。现在晓得这服务真的很超值了吧?”

羊角盔转了过来,明明知道头盔两侧的黑眼珠是假,众人却不由自主兴起一股“被它盯住”的错觉,配上那亲切说明忽然转冷的口气,脚底心顿时麻痒起来,冷汗淌满背脊。

“马仔,依吾看,你差不多就到这儿啦,下了呗。”

下……下什么下?下去那儿?若非脚踏实地,难不成是入土为安?

马长声惊恐起来,起初他并不信什么羽羊神,但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到了令人难忍的地步,连面对琼娘都觉苦涩,明明娇妻知书达礼、温柔貌美,虽秉性刚直,床笫间却是曲意承欢,愿意为他品箫扒穴,不以为羞耻,简直是完美至极的贤妻……马长声不明白自己为何硬不起来。

琼娘连这样都不生气、不嫌弃,但她越是温柔体贴,马长声就越软。这是活生生的地狱,男子绝望地想。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才得这等报应?

更可怕的是,他并非没有欲望。

靠着偷窥妻子沐浴、更衣乃至如厕,马长声排遣了好一段时光,但他渴望湿濡的小穴,带着淡淡腥臊汗咸的、混有肌肤香泽的黏腻烘暖,还有交媾时身下女子激烈的反应:喘息、呻吟,甚至是哭喊呼疼——

但,莫说秦楼楚馆,连白城山附近的妓寨他都去不得。

他是兵部尚书武茂的女婿,是明明匹配不上、却仍娶走了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的白眼狼。他的人生够糊烂的了,还要再添一条流连风月的罪名么?

他不敢想像琼娘知悉时的失望神情,要是还原谅了他,说不定马长声真会选择抹脖子。她那弥足珍贵、毫无保留的爱,怎么会此沉重?

羽羊神的出现,并没有比他那会儿的人生更糟。不,应该说那或许是马长声当时糟透了的人生里,少数还有点鲜活生气的小插曲。他还记得羽羊神头一次交付给他的游戏“任务”,是去拦杀个名叫蓝银蝶的女贼,资料上说她约莫二十七八,从小便同师父好上,后来又姘上了师兄,合谋弑师夺宝后黑吃黑,冷不防地宰了以为人财两得的姘头,从此逍遥江湖。

蓝银蝶不是他的对手,毫不意外地拿身体诱惑他,马长声几乎没什么犹豫便褪了裤衩,把不住上下弹跳的鸡巴“噗唧!”搠进了女郎的蜜穴里,蓝银蝶哀唤着蜷缩起来,那股子湿暖紧凑令男子飞上了天——

他都快忘了自己也能这么硬。

握住的手感简直像是缠了革带的刀柄,重又忆起那种使刀厮搏、命悬一线,兴奋到直欲悚栗的快感。况且依照任务说明,“游戏”是从插入后才开始,奸淫本就是避不过的一环。

过去总先入为主地想,像这种以淫技著称的女魔,该是烟视媚行、妖妖娆娆才对,蓝银蝶却一副受气的乡下小媳妇模样,浏海齐眉,绑了根粗大乌亮的及腰长辫子,粗布花裙冬袄子的身形瞧着臃肿不堪,扒开襟口才见内里是件胭脂色的锦缎肚兜,还裹了对尺寸傲人的绵软巨乳。

丰乳肥臀、天生肉感的蓝银蝶,还有把圆凹的葫芦腰,雪白的大腿既丰盈又结实,剥光后直是两样风景。

浑名“血观音”的女郎挨肏时居然是良家妇女的人设,小手不住推拒着他的胸膛,又或软弱羞愤地搥打他,对锻炼精实的强壮汉子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反而更觉兴奋。

马长声揉着女郎水滴形的沃乳,吸吮啃啮后犹不尽兴,又去吻她的嘴儿,蓝银蝶死命抗拒,但被他狠狠顶了几下,却不由自主地张嘴伸舌,用力昂起的雪颈绷出淡淡青络来,颤抖到完全无法抵抗。

衔住湿润的小嘴时,男子发现她连舌尖是都凉的,仿佛浑身热血全集中到了穴儿里,感觉像插入一团滚烫的油膏,膏中埋着皮索也似,一圈一圈地缠紧他硬挺的肉棒,那种无法自制的抽搐令他充分感受到女郎的无助,征服她的兴奋和满足直欲爆棚。

“不……不要!啊啊……放开我……淫贼……呜呜呜呜……饶……饶了我……啊啊……不行了!啊啊啊……好胀……啊啊啊……”

婉转相就的妻子从未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快感,便在新婚燕尔时,闺房里舒适的香衾鸳枕,也远比不上这野地草丛间的汗血抵磨。

正值壮年的马长声毫不留力地挺动,此生头一次像野兽般撞击女子,惊讶于她们竟如此能承受蹂躏,不住积攒的强烈舒爽很快便迎来泄意,他肏得更快更狠,绷颤如弓的蓝银蝶连叫都叫不出,张大檀口眸焦涣散,鱆足似的油润膣壁箝夹着往内一缩,狠狠地捋出了大股浓精!

“呀————!”

女郎魂飞天外,交扣在男儿腰背的莲足向上一提,杵尖像被咬着往下一沉,陷进一处过狭的窟窿,射精间都没停下耸弄的马长声虎吼着一收胯,竟没能拔出,索性抵着软嫩滑脆的小肉窟继续顶,每下撞得蓝银蝶迸出短促酥腻的一声“啊”,相连无断,简直像弹奏乐器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棒甚至不曾软下,马眼一酸,又舒爽地射了一回。他略微撑起身子,本想拔出来喘口气儿,但女郎汗湿的奶脯又大又圆,晃颤如浪,张口涣眸的模样诱人到难以忍耐的地步;回神时,他已揉着细白雪乳,铸铁般的双手十指深深掐进乳肉间,顶得她哭叫起来,而精水瞬间又将汹涌而出。

他在女郎酥茫的眼底瞥见一丝嘲弄之意。

蓝银蝶武功平平,但她自师父处夺得的《合欢册》又称逍遥天魔功,乃是昔年“逍遥合欢殿”绝学,其师祖参与了诛杀锻阳子的除魔行动,偶得此册,却没有练成魔功的天赋,传到蓝银蝶这代,只剩不甚光彩的采补秘术。

她十二岁上就让师父破了身,当作炉鼎同修,师徒俩内外武功均无长进,只她悄悄练出了这门以膣户盗采男子阳气的怪异本领。一入其穴,男子便会难以自抑地出精,继而流失功力;拔屌走人说来容易,却从未有男人试图抵抗这种销魂蚀骨的滋味,直到性命垂危都还舍不得停——濒死的悚栗与射精的快感,本就是极其相似之物。

这名忽然上门的黑衣煞星,可说是蓝银蝶遇过最强壮的男人,在她那迷人的销魂窟里也只能乖乖地精尽人亡,等到女郎发现自己的连番高潮不太对劲,已然来不及了。

她美得浑身酥软,一注一注地泄出阴精,早没了扣足抓背,或装作软弱挣扎的气力,如一滩烂泥般任男子针砭,隐隐察觉功力乃至方才汲取而来的男子精气飞快流失,旋又被逼疯人的快美吞没,气若游丝地抽搐呻吟——

最后马长声硬生生干死了她,连带收取了女郎苦练十五年的《合欢册》内力,算上她得自于师父师兄处的,怕还不止这个数儿。

他虽不信神神叨叨的羽羊神,却有详阅说明的好习惯,这样的一板一眼最终救了他。蓝银蝶师徒所习,其实只得《合欢册》的一半、称“阳接桥”者,此法专汲阳气,男子习之无益,仅蓝银蝶悄悄掌握了法门。羽羊神的任务说明里,有与之相对的“阴走马”之法,马长声的功力远高于蓝银蝶,拔河的结果就是这样。

马长声连尸体都未及处理,赶回家中褪去衣衫,闯进琼娘房内——他们已分房睡了大半年——趁着阳具还硬,痛干了她一回。琼娘比村姑般的蓝银蝶美貌百倍,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那股子娇嫩是从内里透将出来,浑无半点粗砺,仿佛价值连城的美玉骨瓷。

就连洞房花烛之夜,他都对她百般呵护,唯恐捏坏了玉人,从未像此际般掀被撕衣,粗暴地进入她的身子,揉得那对沉甸甸的乳瓜恣意变形,雪白娇躯上布满红通通的抓痕,如遭恶徒强暴,透入窗櫺的月华映亮了满榻狼藉,说不出的淫靡。

但琼娘是欢悦的,膣里的痉挛从未如此剧烈强横,那未经采补秘术锻炼过的蜜壶紧缩之甚,毫不亚于恶名昭彰的“血观音”蓝银蝶,轻易刮出一注浓精来。娇喘絮絮、几欲晕厥的美妇赫然发现,她的相公竟维持着射精那一霎的骇人粗硬,持续刨刮,瞬间又将她推上云顶峰巅——

结缡逾二十载,尽管未能生育,琼娘也不年轻了。马长声望着榻里屈腿撅臀、酣睡若死的赤裸爱妻,才发现她腰腹间有明显的妇人腴态,不复当年窈窕;肥美的雪股同两只乳瓜一般,肤质好到落手微泛娇红,青络浅透,但股瓣下的细纹清晰可见,已无往昔之紧俏。

就连天仙般的美貌,终究也不敌岁月侵蚀,适才琼娘快美时无法自抑地张嘴挺舌,竟与蓝银蝶有几分相似,就是个溺于欲海、极平凡的妇人,被干得娇软无力,也会以粗俗的艳姿趴卧睡去,半点也不高雅金贵。男子望着跌落凡间的妻子,若有所思。

若非琼娘发现他的秘密,之后那段时光其实是甜蜜的,有几分当初新婚时的感觉。以“阴走马”汲回的女子元阴无法化消,成为丹田里的一团杂气,大清河派于内功上别无长技,马长声只能以自身功力慢慢化去,直到羽羊神透露全本的《合欢册》中,有炼化杂气为功力的诀窍,马长声因此步步行深,终至不可自拔。

羽羊神从开头就没给他自我圆说的借口。

杀“血观音”蓝银蝶不是为了惩奸除恶,替天行道毋须把鸡巴肏进女魔头的屄里,那厮是要他直面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释放出那头备受压抑、忍无可忍的狰狞野兽。

纳蓝银蝶的内力为己用,为马长声开启了武学上的雄心,而透过兑换的功法、神兵、奇药大幅提升后,权财接踵而来,马长声渐不甘于此,这时羽羊神向他提出晋升半神的邀请,“竹虎神”于焉诞生。

回头一看,他拥有的一切全是降界赐予,这个最初他嗤之以鼻的体系,使一介郁郁不得志的刀客摇身一变,成为一城之主,“游戏”再要这么玩将下去,谁说他爬不上东镇宝座,乃至指点江山,问鼎天下?区区两条手臂,怎不能恢复原状了?点数不够他就赊!先过了这一关,后头再还不迟!

谁会傻到离开游戏?你休想……我死也不下!

他咬着牙靠墙站起,行将崩溃的体内诸元连痛苦也一并提升,丹田中如万刀攒刺,堪比酷刑。他练的合欢册也好,天予功也罢,全是巧取豪夺不辨精粗、只求速成的旁门左道,这种邪派武功死前往往得承受散功之苦,如佛经中毕生以毒蛇为食的神鸟迦楼罗,须受体内万蛇之毒反噬后才咽气,死得痛苦不堪。

“我……不下……点数……赊……换……换……”

“马仔,你这样让吾很难做啊。”羽羊神摊手,肢体动作透着满满无奈,可惜没人笑得出来。“这样,看在你是最资深玩家的份上,就再让你赊一样好了,看你是要治哪只手,还是停止散功……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等来世!好好选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头皮发麻。这样的选择还不如不要:便能凭空复原一条手臂,那也是半残;止了散功的痛苦,双手怎么办?原本的功力还能保留几分?不管么选都不会改变悲惨的现状,只是延后解脱而已,根本是惩罚。

马长声咬牙喘息着,忍着剧烈的痛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其他……《其他目录》……卷五……项十七……幽——”唰地一声血雾冲天,嘶嘶喷溅声不绝于耳,直到马长声“砰!”仰天倒落,众人才见他喉管横向切开,其深逾半,身虽死而目未瞑,满面错愕,嘴形还停在那个“幽”字上。

梁燕贞谨记莫执一言,要活取马长声右臂,眦目欲裂,不顾鞭风险恶,飞身扑前一滚,随手抄了柄单刀,运功剁下尸身臂膀,以衣䙓胡乱缠起兜在怀里,点足掠回。

羽羊神用空着的左手钩爪挠脑袋,语声尴尬:“呃,吾说辵兔啊,你点数是够的,不管是要火烤还是生吃,给你兑条牛腿可好?保证是上等的黄牛,别这么将就啊。”

梁燕贞没空陪他发疯,倒是守在庵门前、双手负后的言满霜瞥她一眼,冷道:“你是辵兔?”梁燕贞被睨得心头突的一跳,本能停步,娇躯一霎绷紧,然而胸臆里始终忐忑不定,轻咬朱唇:“先让我救人,而后有帐一块儿清,跑不了你的。”

言满霜嘴角微扬,又露出那抹小巧的细折,娇小的身子散发出惊人的气场,上下打量她,眯眼哼笑:“倒是个情种。”微微侧身让过。

梁燕贞顿觉压力一空,仿佛有堵看不见的巨墙撤去,再没有那种心绪不宁的闷窒,骇异更甚,不敢耽搁,闷着头冲进庵门。错身时依稀听女童低道:“……也不是她。”却不明其意。

马长声的断臂被送进偏厢,披上白棉袍白布裙兜的莫执一,在墙角另一座小得多的铁皮台子上给手臂施金针,以维持肌血活性,阻断真气流失,下针才觉不对,蹙眉扬声:“这是活砍下来的?”

门外梁燕贞迟疑了一霎,嚅嗫道:“才断气我便砍了,就一下子——”

“砰”的一响,莫执一一掌打得台臂齐震,器械散落,怒道:“‘活砍’你他妈是哪个字听不懂?这就不能用了啊!”储之沁吓了一跳,然而担心更甚,投来焦急又无助的目光。主台那厢莫婷头也不抬,一边趁着麻沸散生效缝合肠创,边冷静开口:“既是腐尸毒,不用凝活针法,改用化僵针法如何?如此一来,便……嗯?这是——”忽然提高嗓音:“……娘!”

“娘也没用,毒线过金针了对不?”莫执一收拾针械,撒气似的往断臂上扎,没好气道:“怎么施针我还用得着你教?把这玩意当药炼也是不行,他得有命等到试出解方才行,活血对合怎么也能快些。”

应风色隔着滤尘纱在门外探头探脑,虽于医道所知有限,依稀听懂了母女俩的对话。如同莫婷透过与他交媾,以自身“万毒必解”的天赋中和了母亲玉宫之毒,《破魂血剑》是练到肉体之中、发动真气才会产生毒性的活体毒,其理近于蛇蝎虽拥毒囊,而不害自身。

吃蛇肉或蝎肉并不能解毒,从活取的血中才能提炼出相应的解方。莫执一说的“活血对合”,用的约莫还是女儿之血,拿毒源来试是最快的,中毒之人身上的毒血已掺入更多更复杂的因子,除非与莫婷进行足够亲密的接触、直接让对合发生在她体内,否则效果不会太好。莫婷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马长声既死,毒源已绝,断臂又不会自行发动真气、凝出毒性来,活血对合的捷径形同断绝。要是能让这条断臂一直保持活性,像还接在活着的马长声身上——

应风色猛一击掌,正欲开口,突然间天旋地转,气息一窒,回神时已被掐着喉管挟于臂间,来人肌肤无比丝滑,便隔着几层衣布也能清晰感受,更别提融融泄泄的乳香,中人欲醉,要不是他毫不怀疑必要时莫执一真会拧断自己的脖子,老实说这个姿势还真不错。

鹿希色拔出剑来,梁燕贞与储之沁齐齐开声:“你干什么!”“放开他!”

却听乌裾美妇笑道:“……还是你让我把寄在便宜女婿这儿的宝贝取出,那也不用对合了,我自有办法解那小子身上的腐尸毒。只是要快啊,待毒近心脉,别说是娘,大罗金仙也没法儿救。”自是对莫婷说。

莫婷正抢时间缝合肠创,以金针阻截血流的时限甚紧,肠子又是脏器中最难处理的部位,按莫执一那投药止秽闭的做法,本质就是赌博,只要叶藏柯命够硬就不会死,但十之八九是要死的;莫婷只能在闭锁腹腔前尽力清创,降低他感染而死的机会。

偏偏母亲竟在分秒必争的当儿发难——不,她是计划好了的,无论形势如何变化,她就是为挟持应风色而来,逼着她解开他心脉上的三色龙漦,好物归原主。

莫婷不知该对母亲,还是相信她真心想帮忙的自己更失望些,身为大夫的自我要求不容许她轻易动摇,双手仍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深吸了口气,正要回话,忽听应风色道:

“……只要能维持这条手臂是活的,就行了罢?”声音闷钝,却是自莫执一腋窝里发出。美妇人微侧娇躯仍憋不住笑,小嘴畔梨涡浅浅,只差没跳将起来。

“好痒!喂,别贴着人奶子说话啊,还想不想娶我女儿?岳母虽也是娘,不是让你这么吃奶的。”你跨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然应风色没敢说出口,勉力仰开,辛苦地说:“我……在下知道有种药或有奇效,可就近取得。半个时辰内……不,两刻间便能往返,不知来不来得及?”

莫执一饶富兴致,柳眉微挑。“撑不了两刻,最多一刻多点儿。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变出什么仙丹来。”信手一甩,将偌大个毛族青年扔小鸡似的掼出门去,怪有趣似的咯咯娇笑着,摸了摸被青年呵热的乳胁,小脸微见晕红,若无其事地回到角落小台,哼着小曲,白皙柔荑轻按着青紫断臂,从皓腕一直连到手背指根处的镂空饰片忽如金水流溢,扑簌簌地渗进了断臂之中,皮下掠过一抹金灿灿的光脉,眨眼不见踪影。

莫婷虽背对着她,兀自抓紧时间抢救,却不禁有些迷惘。

运使素蜺针耗用的是血髓之气,血髓之气如同筋骨气力,除非根源受创,否则放着不理也会自行恢复,与真气不尽相同,但毕竟不是即用即复。母亲若为三色龙漦而来,没有放应风色离开的道理;莫婷自知他不是借故逃跑的宵小,然而母亲既不信人,更不认识应风色,不可能天真到听信他一面之辞,就这么老老实实等他取回灵药。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真正的盘算到底是什么?

叶藏柯的身体却不容她分神思索,突然剧烈痉挛起来,不知是金针阻流所引起的栓塞,抑或毒性扩散到某紧要之处——





  ◇    ◇    ◇





不知从何时起,场上忽然只剩两个人——不计远处盘膝调息的忽倾城,以及功体已废、半死不活的无叶和尚的话。

半人半兽的降界之主倒拖鞭柄,意兴阑珊地行过庵前空地,随意跨过地面横七竖八的尸首时,那双粗壮的羊蹄反足简直同山间蹬羚一般欢快,矫健更像野兽而非人,毛皮下隐约能见大腿肌束虬鼓张弛,言满霜瞧得目不转睛,却始终无法看出破绽。

她自问见识广博,周游东海那些年,也遇过够多奇事了。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骗子,但没见过忒精巧的易容改扮之术,不只道具精绝,最难的肯定是披着这套半人半兽装束的扮演者,其技艺已臻化境,不容小觑。

适才羽羊神挥鞭之际,她其实未必来不及阻止,一来狗咬狗再好不过,竹虎死不足惜,何必拦他?二来,她也想看看那只五枚指甲弯如鹰喙的漆黑猩手,使不使得兵刃。

事实证明:带钩爪的猩手皮套,丝毫未妨碍羽羊神高超的鞭法,去掉装扮后会更强也说不定,但在同样擅使长索流星的言满霜看来,他划开马长声咽喉的那鞭招劲皆巧,已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手眼,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在她颈后埋入连心珠的,是不是他?

羽羊神在数丈开外停步,这是对鞭索相对有利的位置。精明的盘算令言满霜略感失望,能无声无息放倒自己并埋入机关的绝顶高手,似不该如此小家子气。

从羊角盔顶算起,兽形半神的身长足足超过八尺,娇小的言满霜站在阶顶才与他一般高,两人在月下相对,最后还是羽羊神打破了沉默。

“哎呀呀,该怎么说呢?吾今晚其实是为你而来……等、等一下!这听起来哪里怪怪的,吾真不是炼铜啊,吾一向喜欢奶子大的!不对,你个虽小,但奶子可一点也不小……慢着,虽然这听上去完全是认罪自白,但你若不是女童,那就完全没问题了啊。”

身体每回进出降界时,早已被瞧了个透,就算对女郎做再过分的事,她也一无所知——猥琐言语背后的真实涵义并未动摇言满霜,冰冷的杏眸中甚至未露一丝恶心愤怒,令人捉摸不透。

羽羊神不喜欢这样的冷静。这代表她手里的牌比他预想的多,甚至更好也说不定。“把你塞给我的……怎么说呢,你知道,就是那种‘有力人士’。”屈起双手食、中二“爪”,如螃蟹般在耳畔动了动。“吾也很头疼啊,又不能不理,所以花了点工夫调查言满霜。如你所知,能查到的讯息非常少,差不多就只一条。”

言满霜嘴角微扬,细折约隐,然而却不是在笑。

羽羊神自顾自道:“什么都查不出实在太气人,吾灵机一动,不如从你师父惟明尼姑查起罢,爱屋及乌嘛。但奇怪的是:从前惟明到处踢馆时,是有许多人见过她、挨过拳头的,不是虚构人物,但从她盖了这座不像尼姑庵的尼姑庵,收了个小丫头为徒后,江湖上就再没有此人的消息。

“吾查了替惟明剃度的寺庙,才发现她的度牒,是唐杜玉氏的玉老爷子花钱买的,她本人既未剃发,实际上没出过一天的家,连寺院都没待过,这到底算不算尼姑,其实还有待商榷。

“所幸授她度牒的净禅光明寺,是玉夫人生前皈依处,说她捐了大半座寺庙也不为过,寺内有幅‘莲华天女像’,便是依玉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绘制。据说玉老爷子迄今逢初一十五便到寺里去上香,每回在画像前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真个是至情至性,死生不渝。

“吾派人去临摹了一幅回来,果然是罕世的美人,娇小玲珑,难怪玉老爷念念不忘。据说他俩夫妇是姑表结亲,亲上加亲,玉家女子都是小个子,你瞧那玉鉴飞就是。只是吾觉得这幅天女肖像越看越眼熟,你瞧瞧像哪个?”取出画轴“唰!”抖开,掷至庵前。

若说玉鉴飞的悬红图影与言满霜有六七成像,这画中女子就是只换了衣裳、改梳成年女子发式的言满霜,没法再更像了。

羽羊神扳着猩手骨甲,一条一条数着:“自你出现,惟明便绝迹江湖;你和惟明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加上最有趣的一项——水月停轩记名弟子言满霜,十五年前在湖阴城郊的枫林驿,与其师筠庄为邪派妖人所杀,因同行者尽皆遇害,水月门中没人知道这女童是谁,当作是无辜受累,葬于湖阴城外义庄。

“后来是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她是筠庄在旅途中所收弟子,到她家乡一查,果有此事,才把骨灰还给了言家。言满霜便投胎长成、两世为人,也已不是你外表的岁数了。可惜这帮九渊使中没有个正牌的水月弟子,否则此事在门中颇有人知,料想早已拆穿你冒名顶替的把戏。”

半人半兽的降界之主抱臂支颐,饶富兴致地绕着垂眸冷面的娇小女童。

“重新介绍一次好了,羽羊神,降界之主,是龙皇陛下最忠诚的奴仆,来自幽穷九渊,目前单身。吾该称汝为‘惟明师太’,还是叫玉未明就好?”





第百十八折





桃花何照

横陈玉鞍




言满霜——她可能更愿意被喊作“三绝”玉未明——面无表情,只冷冷瞧着动作夸张的羽羊神,淡然道:“所以……是不是你?”

“什么?真命天子么?”

羽羊神举起未持之手,羊蹄乱踮,一整个兴奋到模糊。“是吾,是吾!娶得唐杜玉氏本家的千金大小姐,几世人都不用愁了啊!幽穷九渊吾很熟,泰山岳丈若要买田置屋,回归祖地,小婿可以引路——”羊盔未转,冷不防地反手一抽,鞭圈如尺蠖屈伸,气劲直到“泼喇!”抽断空地边的林树时才突然爆开,似慢实快,无比毒辣。

一击落空,连羽羊神自己都诧异,见乌影于斜倒的树干稍远处凝现,飞也似的窜出迸碎的木屑尘雾,忍不住笑骂:“他妈的,哪来忒大条的泥鳅乌鳗!”

那人手长脚长,迈步如飞,在林地边缘穿树攀枝,更不稍停,眨眼间便来到乔归泉等系马的地方,解开一匹健马的缰绳,翻身跃上,不是奇宫之主韩雪色是谁?

“给老子滚回来!”

羽羊神回鞭欲扫,脑后劲风袭至,羊足错落间矮身斜跃,惊险万状地避过长索流星,看似失衡的半兽长身,却无一丝披着戏服的臃肿颟顸,半空中鞭柄一抖,毒蟒般的鞭梢仍是剑指毛族青年。

一声凄厉长嘶,韩雪色胯下坐骑被击中后臀,迸出可怕的碎骨声,着鞭之处的骨骼肌肉俱已糜烂,骏马连人立的机会也无,末端如湿泥般瞬间坍垮!

岂料毛族青年并未滚落,反在鞭劲透鞍的前一霎跃起,飞至另一匹健马鞍顶,在马匹受惊立起的同时控缰夹腿,稳稳驾驭,还乘机攫住身畔另一头空马的缰绳,并辔放蹄,转瞬消失于林道尽头。

应风色本就不认为能避过羽羊神的耳目,于潜行间专等他出手,拼着余力发动“无界心流”,虽仅一霎,也够从鞭下逃生;料羽羊神不会善罢甘休,故意解开同一株树上的三束马缰,提防羽羊神再施偷袭,果然防到了这一手,便无满霜攻敌以救,谅羽羊神也留他不住。

从无乘庵到镇集边缘,便有健蹄代步,一刻内往返也稍嫌勉强。若毋须多费唇舌、拿了就走的话,应用不着两刻,恰能赶在莫执一撂下的时限内。

马长声的断臂得维持活性,叶藏柯的伤更须够硬的命才能挺过,“鲤沉龙渊”似能同时满足这两个需要,怎么想都值得一试。况且,他还藏了张王牌,万不幸满霜非是羽羊神的对手,便是亮出撒手锏的时候。

他摸出无乘庵时,并未漏了两人间的对话,庵内众人也听见了,恁谁也猜想不到,“言满霜”这个身份背后所藏,居然是她对外宣称的师傅——“三绝”惟明师太。

应风色还是习惯管叫满霜,心里想到她时也还是满霜,而非惟明。

按羽羊神之说,她自始至终就不是尼姑,度牒不过是权财通天的玉家老爷为了独生爱女,从形同家庙的净禅光明寺中买来,方便她以游方为名,四处踢馆比武。她扎着双鬟丫髻的发顶青丝茂密,乌溜动人,显无戒疤,没见那块庵名横匾始终扔在角落吃灰么?以他同女郎相处至今的经验,满霜肯定不爱听人家喊她“师太”。

在地底瓣室与他缠绵恩爱,将红丸给了男儿的,既非女童,也不是尼姑,而是玉未明,是那个始终洁身自好、却已足够丰艳成熟,得以正视情欲毫无羞赧,浑身散发着诱人风情的绝色佳人,不枉他如此沉迷眷爱,回味不已。

况且他早推算过“惟明师太”的年纪,玉未明至多不超过卅五,差不多像阿妍的姨娘虞龙雪那样,轻熟恰美,可比陆师叔年轻多了,根本就不老,也就大他十岁再多些。

多的是童养媳和小丈夫是这般年龄差距,还不是恩爱逾恒,匹配得紧?

唐杜玉氏的女子,似乎有这种看上去特别年轻的减龄天赋,应风色瞥见阶顶扔的摹像,正是满霜此际的模样。玉未明的母亲总不会在少女时便让光明寺绘像,若非伪诈,玉夫人的外貌确比实际岁数小得多。

玉未明——还是管叫满霜好了,应风色疾驰间忍不住想。听着更亲近些。

唐杜玉氏是鳞族第一大姓,玉氏本家更是名门中的名门,连陶夷应氏也没法儿比。倒不是说应风色对她有婚配之想,只单纯打个比方:两人若要结成夫妻,肯定得是他入赘,在岳家十有八九要受亲戚白眼,光想就压力极大,他宁可她只是言满霜。

但玉未明的身份揭穿之后,便产生了新的问题。

应风色原以为她一介孤女,因仇人杜妆怜武功高名头大,难以抗衡,这才托庇于惟明门下。但她就是玉未明。从乃父为她购办度牒,伪装成比丘尼,且远避东溪镇等种种情事可知,其欲避者,正是“玉未明”此一身份带来的麻烦;江湖盛传的“惟明老尼”形象,说不定也是刻意操作的误导。

满霜不能说正直不阿,但有其原则,不会无故罗织他人罪名,只为掩护身份。杜妆怜与她有仇,那是肯定的,至于她躲的是不是这位水月掌门,则有待进一步厘清。

不多时小院已至,应风色“吁”的一声勒疆,人未进门,屋内已是灯火通明,想是为蹄声所惊,左右皆然。毕竟一晚连过两拨快马,恁谁都睡不安稳。

阿妍揉着惺忪睡眼,秉烛而出,在茅檐下见他迎面奔来,睡意全消,粘着几绺蓬紊鬓丝的小脸掠过一抹警省之色,却未抢话,只等韩郎开口。应风色暗赞袁氏夫妇教得好,上前轻轻将她往屋里推,只道:“快更衣,去救人!”阿妍点头闭门,旋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解衣穿衣声响。

应风色径往后院四方木构奔去,赫见简豫俏生生立于木构边,玉一般的纤细柔荑按着柜门,那双狐仙似的凤片眼儿在月下瞧着更媚却也更空灵,高大的毛族青年迟疑起来,只得停步。

他跟阿妍说话时,余光见得门后有人,那是非常适合出手的位置,必要时也能将阿妍拉回屋里。从影子的身高判断,必是简豫无疑。

就在应风色奔向后院的同时,简豫须得跃窗而出,绕过屋墙进入园中,才能先他一步来到,因此不及披衣趿鞋,几乎在阿妍关门的瞬间,她便知他的目标是鲤沉草,这份果决与行动力令应风色由衷佩服。

她身上只着单衣棉裤,裸着一双肉呼呼的小脚,没有了襦衫裙裳的修饰,单薄到似能微微透光的白棉布裹出一身肉感曲线:沉甸甸的奶脯又厚又圆,绷得襟口和腰结甚紧,肥美的梨臀充满丰熟的妇人韵致,同样有肉的圆凹小腰却是少女才有的夸张线条,尽显青春骄人。

简豫的腿长明显未及身长的一半,粗壮的大腿和结实的足胫不知为何,散发着浓浓色欲,是不及将棉裤剥下、直握着腿胫向上扳起,狠狠将阳物插进腿心夹起的那种诱人,满满刨出微腥的白浆也停不下……不,是说不定会兴奋到精关失守,不小心就泄了个丢盔弃甲的地步。这样的女人,就算没有情感交流也想要尝一尝,被她杀死也值——

应风色猛地从绮想中回神,出了身冷汗。

自有莫婷之后,他已许久不曾对其他女子有这等淫猥念头了。有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魔力,无论她愿不愿意,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男人,鹿希色有点这种味道,尽管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这具空灵灵的人偶,居然拥有较身段、容貌无不出挑的鹿希色更强的性魅力,而她的魅惑甚至是毫无自觉的,带着能招来毁灭似的危险气息,然而却更难抵挡。

“我要……我需要鲤沉草。”对峙约只一霎,却仿佛过了很久,开口时嗓音竟有些嘶哑。“我的朋友快死了,我……我得救他。”

简豫看着他。“你不会用,我会。”与目瞪口呆的男儿擦身而过,才听檐下阿妍笑道:“阿豫——你的衣裳和鞋子!”扬了扬披在臂间的黑襦。简豫迅速入房更衣,取了炮制好的“鲤沉龙渊”丹药,全不惧先生责备,整个过程不过盏茶工夫,便以男子的标准都算迅捷俐落。

“但我不会骑马,跑远路也没什么把握。”少女抬望着柴门外跺地吐息的高大牲口,连无奈都是超常的冷静。阿妍忍笑道:“不妨,我会。你俩乘一匹,我自乘一匹。夜驰载人我没什么把握,阿雪你行么?”

不行也得行。应风色换骑新马,以防双载耗力,拖慢速度,简豫坐在他身前,瞧着是落落大方,但娇躯绷如钢片,满满透着初乘的紧张。

要快的话,简豫该坐后头才对,但阿妍担心她一慌之下坠马,坐在韩郎身前起码还有人搂住,不致倒撞落鞍。

两骑一前一后,戴月疾驰,应风色软玉在怀,毕竟才刚对她有过绮想,难免心虚,始终保持距离。简豫问都不问就拿出珍贵的“鲤沉龙渊”,应风色足感盛情,不想辜负她的信任。

况且她对藏林先生抱持好感,瞎子都能看出。哪天老家伙捱不住这等罕世尤物在跟前转来转去,收为己用,一树梨花压完海棠,床笫间耳鬓厮磨之际,简豫忽道“韩雪色那小子吃我豆腐”,那可吃不完兜着走。

但直着身子没法加速,连后头的阿妍都明显放慢脚程,免得赶超在前,眼看一刻已过,应风色心急如焚,凑近简豫耳畔:“这样跑不快,不是办法,咱们得稍微前倾些。得罪了。”简豫“咭”的一声缩颈侧腰,颤笑道:“好痒……没、没关系的。”气声酥麻,听得人心魂一荡,这是自应风色识她以来,所显露最有人味的一面。

你连严人畏都不怕,居然怕痒!应风色哭笑不得,回头叫道:“来不及啦,咱们快些!”阿妍出声相应。他贴上少女背脊,“驾”的猛夹马肚,胯下健马撒蹄狂奔,风刮迫眼,耳畔呼啸,自然而然顺势前倾,将简豫压向马颈。

马匹速度虽快,未必快过全力施展轻功,胜在更有长力。但不靠自己的腿跑,再加上马匹的高度,体感远胜过平地奔驰,这是简豫平生头一回跨上马鞍,前倾的失衡错觉更添紧张,本能去揪马鬃。

应风色眼尖瞥见,唯恐马儿吃痛甩立,仓促间不及开声,握缰双臂从她腰侧往腋下一挟,牢牢将少女箝在臂间,顿觉臂内肉感满溢,既弹又滑,居高临下瞥见她胸前鼓胀,乳峰几欲挤出;束于乳上的裙腰带子不知是松脱或撑滑开来,露出一抹夹紧深沟,沟间汗珠滚动,风吹又沁,可见紧张。

简豫攀住男儿的臂膀,像撑着两条扶杆也似,但这个姿势完全抵住鞍头,无处可进,身后男儿却持续压上,她颤抖着呜咽一声,气音忽然绷紧:“碰、碰到了!碰到了……呀!”

应风色全心控缰,回神时才发现两人不但贴合得无一丝缝隙,微凸的裆间更嵌着一抹桃儿似的凹缝,意识到是简豫股沟的瞬间,阳物猛然勃挺,连同双方的两层衣布顶进缝里,裹着杵尖的裤布迅速浸湿,黏腻到简直不像后庭。

(她……怎地湿成了这个样子?)

尿水绝无这等滑腻,除了津唾,人身上只有淫蜜能这般稠浓。

但这实在是太滑了!得有多少的量才能如此?

他从未想过在马背上也能有这样香艳的享受。

简豫那两颗饱满又极富弹性的乳球在他臂间,臀底由着阳物滑入,虽隔了裤布裙布难以施展,但,被爱液浸透的布疋又湿又暖,包裹龟头的感觉就像插进小穴,却仍残留着若干布质的粗砺,刮擦感极强,快锐实不逊交媾。

况且背后还有阿妍瞧着,从她的角度自是什么也瞧不见,却足令心尖儿吊起,仿佛当着少女的面偷情也似;“不知顶到哪儿”、“不知插进多少”的想像失控膨胀的同时,也益催欲火燃炽,更别提简豫明明是藏林的女人,却在他臂间翘臀颤抖的刺激感——

“呀……”简豫小小声叫着,不像迎合臀后排阘的节奏,似有什么攫取了她的注意力,连狰狞巨物侵入股后也没能使她分神。

“对不住……”他想起她的耳朵有多敏感,压紧玉背轻咬那脆嫩红透了的小巧耳蜗,忍着坏笑磁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到平地就好了,你再忍耐会儿。”女人想不想他还是能分辨的,简豫若抗拒或厌恶,绝不是这种反应。

应风色倒不是真想如何,只是眼前情景太过荒谬,令他一路紧绷的精神为之一驰,忽觉有趣,随口作弄她罢了。

岂料简豫如溺者攀浮草,边忍着呻吟,边辛苦地小声道:“我……我不成啦!好麻……呜呜……好、好麻啊……呀……呀……”男儿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什么东西好麻?好端端的怎地会麻?莫不是中了毒?

简豫抓住他的右手,往下一拖,力气大到应风色挣脱不开,差点给扭了腕子,总算及时缰交左手,却止不住前倒,握缰的左手堪堪抵住鞍头,成为两人唯一的支点。

少女抓他的手滑落,摸上紧致的大腿,却非故作挑逗,很快滑过裙布,摸进一处像口袋似的地方。原来她为了方便携物,在襦裙近腿根处开了两只口袋,用更薄的布码缝作衬里,随身收藏发带巾帕一类。

应风色没料到她竟抓着自己的手往里头伸,隔布摸过腴嫩的腿根阴阜,摸到稍嫌扎刺的粗硬毛茎,不想这么个狐仙似的空灵人儿,竟生有忒粗浓的阴毛。人说刚毛者性欲旺盛,此话只消有六七成属实,那简豫绝对是喂之不饱的小淫妇,无怪乎藏林不敢打近水楼台的主意,如此强欲,怕不是生生骑断他的腰。

至此,男儿终于知道是什么“好麻”了。

两人贴着前倾,简豫的阴阜压在翘起的鞍头上,她离家仓促,连骑马汗巾都不及扎,又无骑乘经验,褪了睡觉穿的棉裤换穿襦裙,殊不知此乃大忌。

武家千金欲上鞍头,不管外头穿什么,内里最少得着两层裤子,讲究还有穿皮裤的,否则以阴户娇嫩,磨出血也不奇怪。

简豫光裸的玉户被他压抵鞍头,疾驰间震动摩擦,饶是少女武功高强,不旋踵即被震软了腿儿,一路上高潮迭起,连救命都喊不出。

她虽不通世务,毕竟长随智者,非不懂男女之防、任人上下其手的轻佻女子,遑论抓男子之手摸私处,实是被接连不断的快美弄得迷迷糊糊的,依稀记着应风色是亲近之人,有问不答未免无礼,索性让他摸上一摸,到底是哪里好麻,也不无惶惑求助之意。

那口袋衬里缝得甚浅,摸到阴毛外缘便到了底,简豫唯恐他不明所以,揪着男儿之手“嚓啦”的一声穿破薄薄的袋底,自此更无阻碍。应风色阅女众多,摸出她有只酥滑饱腻的玉蛤,穴如其人,也是肉呼呼鲜滋饱水,与粗硬毛根形成强烈的对比。

分泌旺盛的淫水早被磨成膏脂似的汁油,男儿蘸得满掌浆腻,毫不费力便从抵紧的鞍缝间滑了进去,覆住外阴。这下贴肉触感远胜粗糙的皮革,而掌纹指纹一般的磨人,简豫哆嗦着吐了口长气,抓住男儿手肘,却不像要抽出去似,反有挺臀迎凑之感。

“……还麻不麻?”应风色问她。

“不……不麻了。”

食指划过蜜缝,抵着脆韧如角的勃挺蒂儿旋揉,裹着淫蜜滑进了黏闭的小阴唇间,沿着娇腴嫩肉轻轻画出洞口形状。

“这样……麻不麻?”

“呀,不……不麻……呜呜……”

男儿并拢了沾满滑腻汁水的五指,覆着枣儿似的隆起阴部上下擦滑,虽然所有敏感的部位雨露均霑,却不如单指圈画小洞儿、将入未入来得危险刺激。

“……还麻不麻?”

“不……不麻了。”少女轻促的气音略显失望,直到“噗唧!”一声,原本不住擦滑的手掌忽一沉,冷不防滑进一根中指,毫无停顿长驱直入,挤开窄小的膣管钻进去,指根狠狠一昂,像根木橛似的顶起。

“……呀!”简豫不知是吃痛还是爽极,整个人抽搐起来,股瓣夹起,肉壁紧束着整根手指,如活鱆般圈圈绞缠,很难区别是想将异物挤出,还是往内吞。

应风色突然后悔只进了根手指,插入之际不觉阻滞,但莫婷也说,处子之证本是圈小小肉膜,非是全无缝隙的一整片,否则淫水岂非全积在膣户里?有些女子膜上的孔眼大些,是能入手指的,若非被阳物之类的粗硬巨物一举捣碎,细小的伤损也会自行愈合。

简豫若真如风月册上所载,天生毛粗欲盛,怕已不知自渎过几回,纳得进一根指头也不奇怪。

这膣管……实在是太紧了!中指能抵极深,应风色借少女分泌之盛,不断进进出出,简豫美得挺起结实翘臀,压在他腹间扭动,浸满淫蜜的股瓣几乎嵌进男儿勃挺的阳物,擦滑间如小手捋动,妙不可言。

两人一个抠着穴儿,一个顶着阳物,在马背上贴作一处,虽非交媾,爽人处却不逊于交媾。应风色的手指进出越滑顺,简豫翘着屁股越纳越深,蓦地男儿指腹向上顶住一块略小于铜钱、触感微糙之处,死命揉颤,简豫弓着身子奋力摇头,迸出酥腻泣音:

“好麻……呜呜……好麻!是那儿……好麻啊!”松开男儿手臂,小手回至腰后死命揪起裙底,然而整片裙幅都坐于身下,臀底那块又汲饱了汁水,紧黏鞍革,除非停下来捋顺,否则决计掀不起来。

简豫被抠得花枝乱颤,另一条匀细藕臂索性不攀扶,同扭于身后,这回却非自掀裙筒,反手从应风色的裆里掏出巨物,连腰带都不解,硬扒开裤腰握住,既是手劲也是手巧。应风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心底微感失落:

“原来她是知道男人的。”

那双肉呼呼的小手触感之丝滑,岂是隔裤摩擦可比?

简豫反手探进他裆里三旋两捋,技巧之高超连鹿希色都瞠乎其后,精关隐隐松动间,少女却早他一步,张口低呼、圆臀翘起,强力的水柱应指激射,几乎迫出那倒钩似嵌于穴里的中指;简豫整个人贴在马颈上剧烈颤抖,靠他双臂死死夹住,似将晃断的小腰梨臀诱人极了,大大满足了应风色的征服欲,马眼一张,满满射给了少女。

他射得眼冒金星,兴奋感却未随阳消褪去,刺激堪称近期所未有;心搏正剧烈鼓震,忽听远处阿妍尖叫:“小心,要撞上啦!”回神见小腿粗的横枝已至眼前,急向前趴倒,贴着玉背与简豫搂作一处,方才的销魂直如幻梦,开始和结束俱都没头没脑的,如少女予人的初始印象般迷离,半点也不真实。

“好……好麻……”简豫任男儿压着,微眯星眸,气若游丝,雪靥泛着醉人的酡红,唇若涂胭,是高潮会如实显现于外的那种体质。

应风色终于明白,她说的“好麻”就是“好舒服”的意思,但“不麻”也是,轻轻亲了她面颊一口。简豫全无抗拒,反而伸长了雪颈,贪婪地享受余韵的模样像极了着地打滚的猫儿。

无乘庵外的林影已近在眼前,应风色随手塞好裤腰,意外没见有湿黏冰凉的精水痕迹,才想起最紧要的那一霎少女的小手正包着杵尖,另一只手箍束着肉菇伞缘的下方,他无法想像她反手是怎么办到,但最后肯定是射在掌心里,稠浓精浆如喷进只小口袋似的全被她兜住。

“我给你撕块衣䙓擦手。”夹着她乳胁的模样太过亲密,可逃不过一帮女子的法眼。他重新将少女抱正在怀里,虽是与出发时同样的姿势,情思已然大不相同。“庵里也有水井,你且忍耐会儿。”

“忍耐……什么?”

少女扭过螓首,应风色才发现她把两只手举在小脸旁,柔嫩的掌心乃至指缝间全舐得干干净净,直如猫儿一般,似乎就喜欢精水的腥味,只嘴角留着些许残精,怕是不小心沾上。

要不是顾及阿妍,他真想啄她的小嘴儿一口,就算尝到精液的味道也无所谓。

若是换得另一处,又或某个能稍稍驻马、无人急等或跟随的当儿,简豫便要解裙撅臀,不容分说纳进男儿之物,与他合为一体,应风色或没有能阻止她的能力,以这般尤物之魅,其实他也无意阻止。

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样这样做。

“……这样,你就能好好打架了。”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简豫忽然说。

“你怎知我是要去同别人打架的?”

“我不知道。”简豫淡然道:“但你的紧张渗进我身子里了,这样不好,打架不会赢。现在这样就好了,你打架赢的机会多些,万一我也得同人打架,自是不会输。”

比武极耗心神体力,高手比试前往往会禁欲,以维持巅峰状态。但叶藏柯告诉他:当年他卯上雷彪时,赤水分舵几乎倾巢而出,更不惜重金找人狙杀,他是靠着打带跑之间肏女人的屄,才撑过那一场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喋血厮搏。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而是用一种“长大你就知道了”的怜悯眼神看他,或许还有一丝嘲弄。简豫小小年纪,为何会与刀丛中杀出来的叶丹州,有着同样的江湖见解?

庵外空地间,隐隐传来飞沙走石的烜赫声响,半里之外都能听闻,而两刻大限将至,应风色决定绕过树林,从后门进入无乘庵。

“那儿有人。”三人齐齐下马,应风色与阿妍正系着缰绳,简豫忽扫了林间一眼,指手问:“是来找你打架的么?”

应风色霍然抬头,顺玉指望去,庵后密林的某片枝桠之间,一双眼对正他的视线,就这么径直相望,片刻后才消失不见。他心头一悚,只觉视线莫名熟悉,但距离太远,无法确定是谁。

他原以为是严人畏,但一来感觉不像,二来要是这样,简豫肯定会说“老头儿来找我打架”,而非征询应风色。然此际非是深究这个的时候,毛族青年一甩头,仿佛这样就能甩去纷乱杂识似的。

“我们现在不打架,先救人。”急急推双姝入内,重将厚重的乌木门扉闩好,直到门缝完全闭紧之前,那双林中之眼都没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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