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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折





鳞羽可鉴

惟任使之




兴许是昏迷太久,尽管整夜驰骋几乎搾干青年的体力,应风色仍在天未大亮时起身,小心翼翼地没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细看新入手的两本秘笈。

院里迆开一道斜长的人影,竟是福伯。

应风色微凛,见老人佝著背立于簷前,并未走上廊庑,对着右厢一扇半启的门扉,本以为他是怔立发呆,瞧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时不时的点头又摇头,作侧耳倾听状,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物事无声交谈,瞧得人毛骨悚然。

应风色怕惊扰伊人,一犹豫便没出声,福伯却突然转身,两人就这么隔着镂花门櫺,对上了目光。

他终究是主人,不宜退缩失了身份,推开门缝,迳受了老仆之礼,以指抵唇示意噤声,摆手让他离开。福伯手贴裤缝,恭谨俯首,临行前不忘转身登廊,重将房门闭起,才沿回廊退出去。

那里曾是茗荷的房间,应风色并没有忘。

属于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连条手绢都未留下,与早逝的芳魂再没有什么联系。他知道福伯总趁他不在,给茗荷捻香烧纸,起初月月都来,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后来慢慢变成一年两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时,多半是盂兰盆节罢?

鹿希色自承两人的关系,他料老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毕竟当年送荷、月二婢离开,福伯是站他这边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复兴风云峡一脉;姘上冰无叶的美貌侍婢,绝非进取之道,会失望也是理所当然。

但无论有意或无心,跑到主人院里装神扮鬼就过份了。看来是该找个机会说说他,断了这碜人的恶癖。

这个小插曲没困扰应风色太久,读书一向最能帮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静谧无扰,正适合复盘局势,以厘清千头万绪的降界见闻。

在刚结束的第二轮里,使者们并未找到羽羊柱,及时插入运日筒,而是在对刀鬼的极端劣势中昏死过去,再苏醒时已在兑换之间。对此羽羊神毫无表示,但应风色猜测是时限已到,所幸当时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则所有使者将一齐死去,无一幸免。

他试图向羽羊神套问“平阳令”一事,无奈那死羊头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泪血凤奁将在下轮重入降界,没有线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运气了。

而刀鬼不惜杀人夺物,显与“平阳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让应风色察觉了另一个连结降界与现实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细读《金甲旋龙斩》,本是想沉淀思绪,应风色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记录招式的表意法,并无常例,应䶮虽属鳞族,毕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传承与现今的阳庭九脉关联不多,纵以他派目之,也不算离经叛道。

但应䶮的思路,竟与四百年后的这位陶夷子孙十分契合,应风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誊录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给正本,有无正本都还两说——能毫无困难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来,这部抄本是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图形虽持长剑,使的就不是剑法;非是有几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剑在小人手里,是棍、是楯,是铁叉钂钯、钩镰飞挝,忽长忽短,时单时双;有几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敌的一击竟由左手发出,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比划之间,那种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过的会心之感如蛾飞蝶涌,翩联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写个“服”字。

这不是恶作剧,也很难说是不是伪作,书写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脑子绝对有洞。从招式到表意,字里行间透著“你以为就这样了吗”的张扬炫耀,也果真是惊喜连连,绝无冷场。

刃如雀屏的半痴剑够离谱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应风色常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这种浮夸无聊、脱裤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龙斩》翻到底,始觉半痴剑其来有自,就有这般不拘一格、无法安于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里的狂气,使劲为难自己,也不放过这世间。

“……有这么有趣么?”鹿希色拥被坐起,慵懒中略带低哑的动听语声将男儿唤回神。那是昨儿夜里喊叫太甚所致,这回倒真不冤枉。“我头一回见有人捧读秘笈,居然读到嘴角带笑的。应䶮写了笑话在里头?”

男儿啪一声阖起书页。“这人有病。没骗妳。”

货真价实的还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云收雨散,两人拖着满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盘点手里的资源和线索。金紫二册无疑与《风雷一炁》密切相关,《金甲旋龙斩》是外门招式的集合,《紫煌鳞羽缠》则看似吐纳运气的内家法门,和传说不甚相符,应䶮必定在里头藏了什么诡谜,破译不仅需要时间,恐怕还得有几分运气。

与其闭门造车,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证。

“鬼牙众若与我等一样,是被挟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现实身份,或能进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应风色将描绘好的图样推过桌面。怪鸟形似秃鹫,然而头大如斗,反衬得身短尾长;七条尾羽形似凤凰,前束后散,又像孔雀开屏。展如叠刃的双翼绕作外圈的圆廓,嘴里咬了尾扭动的青蛇;镂空的眼瞳上压着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扬卷云纹,透著难以言喻的邪气。

“……有点眼熟。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应风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头的位置。“我们在第三关的河边湿地上,不是曾与十数名鬼卒对阵冲锋么?领头的鬼牙众身上也有这个图样。”

那厮的鬼头刀断在半痴剑上,被应风色一脚踢死,落地时左臂给断刀拉了道长口子,露出啣蛇怪鸟的刺青来。厮杀之间谁也没留心,仅应风色匆匆一瞥,立时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带黔纹,至多是特征;但两个人、三个人乃至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纹身,代表的则是某种身份,可能来自同一个门派,待过同一个帮会,甚至蹲过同一座苦窑也未可知。降界对鬼牙众的身份隐密,不如对九渊使者细致,在此留下了破绽。

“我能下山打听打听,但你别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兴遄飞,老实道:“先说你这图画得挺好,我是万万画不出的,但刺青这玩意,手路全在细节之中,描图绘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应风色摊开新纸,研墨提笔。“离开降界之前,我们至少得昏迷两次:找到羽羊柱结算一次,离开兑换之间再一次。当中有人帮忙疗伤包扎,更衣清理,人皮无处可藏。”以笔管敲额,疏朗一笑:

“藏在这里最稳妥。我是跟我老婆学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毕竟有点开心,差点没抿住嘴角;干咳两声,双臂环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对浑圆瓜实,哼道:“贫嘴没屁用。你打算从哪查起?”

“东溪县。”应风色双目未离纸面,分心二用,言说勾描俱是自信满满,毫不迟疑。“江露橙说她寄居在东溪养济院,无乘庵也在东溪,到那儿可以一次见俩。储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寻人,不会忘记这个地名,总比上龙庭山要强。”

鹿希色连连点头。“挺有道理。美色当前,动力无限,连肋骨断掉都拦不住应师兄神行百里,一亲几位师妹芳泽。”

“储姑娘可是师叔,喊她‘师妹’怕是要翻脸的。”应风色挪远端详,再添几笔,注水研开五色七彩备用。“我若是羽羊神,放这几位姑娘入降界时,定给她们戴上猪嘴,或啣珠入口之类。”

“没想到你是这种变态。”女郎一脸嫌恶:

“滚开!今晚别想碰我。”

应风色惊讶死了:“原来今晚是能翻牌的,没听说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没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样活气,半天才肯收敛猥琐,正色解释道:

“我们听见‘东溪’二字,是羽羊神让我们听的。祂不想让鬼牙众开口,就活活拿钢钉穿了那些人的腮帮骨,让他们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满霜说溜了嘴,是羽羊神思虑不周所致,这些都在祂的算计里。”又说了舟桥上言满霜足底发劲,一搠将船击向浅滩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摇头道:“要我说她不像奸细。武功再高,也毋须在那时显露。”

应风色点头。“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们这样说,而是祂明知她们迟早会说,不但未做防范,反而听任发生,我们才能掌握东溪县这条线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样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没露半点口风,因为逼问她“师傅在哪儿”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隐瞒的对象。把两人放在一块儿,正是羽羊神让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这样一来,东溪县岂非陷阱?”女郎蹙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应风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机会,这把戏过于周折,冒险让分散异地的使者在现世碰面,我以为祂想对付的是别人。”说了刀鬼和平阳令的疑点。

此说缺乏有力支撑,更近于灵光一闪的直觉,轻率提出,不免动摇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对鹿希色没有这样的顾忌,想说就说,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讽,也能坦然以对。

不同于绘制怪鸟刺青的迅捷,耗费大半个时辰,桌上的肖像终于完成。画中之人豹头燕颔,浓眉压眼,薄贴的发顶衬与大片前额,显有年岁,精光烁然的细目却透著不相称的活力,并未予人老迈之感;相较于此,枯草般的暗黄须发以及横过大半张脸的刀疤,反不是最显眼处。

应风色见到的头颅,并没有这样的嚣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与他交锋之际,从那股异样压迫转化而来的印象。若人如其斧,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惨的断首,更接近活着时的“黑山老妖”,利于按图索骥。

“画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评论:

“是苦练来的,还是天生就该吃这行饭?”

“记不清了,等儿子生下来,便知分晓。”应风色露出谦虚的模样,瞧着挺诚心。“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练习一下?说不定我们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儿的姿势——”

“别!呀,你干什么……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来的十天里,除开合修《风雷一炁》的性命双元功,鹿希色一有机会就溜下山,四处打听刺青和黄须汉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没有进展。应风色潜心钻研金紫二册,迅速掌握了易于上手的招式,更有几处新发现,收获甚是喜人。

龙大方退烧后,应风色去夏阳渊看他,碍于周遭耳目,不便多谈,见师弟面色苍白,整个人明显消减了些,安慰道:“赶明儿我让福伯给你带些滋养补品,安心歇息,才好复原。”师兄弟俩多年默契,龙大方明白是让福伯传递消息之意,连声称是。

去东溪县的事,应风色没让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见江露橙——以龙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种黏缠,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应风色知之甚深,尽管鹿希色主张据实已告,仍无法动摇爱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虑何汐色与高轩色新死,诸脉还留意著夏阳渊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岂有随便带幸存者下山的道理?

虽说前两轮之间相隔了好一阵,应风色也不以为第三轮将于近期开启,毕竟掌控权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证线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与他双修性功,两人默契已成,时不时能感应彼此心绪,此一节须瞒不过她。为安抚他的烦躁,女郎虽只字未提,过夜的频率却明显提高,于床笫间曲意承欢,尽力让他宣泄。而福伯十分识趣,除非公子爷召唤,等闲不敢来打扰,小院夜夜旖旎,春光无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无法留宿,应风色焦躁不已,多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还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练功房早课,调息吐纳、搬运周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体轻灵精神畅旺,对抑制焦灼毫无帮助,沐浴更衣后迳往峡外行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给她添麻烦——青年忍住窥探的冲动,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违的通天阁翻翻书,冷一冷脑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这辰光已有樵夫、小贩与香客上山,还有农人挑着空箩筐下山,刚卖了菜蔬给哪间寺院的香积厨也未可知。山间不时回荡著晨钟呗诵,此起彼落,仿佛满山丛林抢在旭日东升之前次第苏醒,即将展开红尘里的另一天。

山上的阵法,不仅防鸟兽外人,对隔绝外界吵杂也有奇效;走出风云峡,忽有步入尘世的熙攘之感。

韦太师叔还在时,老把“山中无日月”挂嘴上,非要到山下饮粗茶、嗑瓜子,听拙劣的评书才甘愿。过去应风色不懂这有何意义,如今却依稀能察觉,太师叔绝非是单纯的浪掷光阴,当中必有缘由,只是他还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这点毋庸置疑。

但他们苦练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为了登峰造极,摆脱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业么?凡夫俗子,滚滚红尘,有什么值得频频回顾?

应风色随兴出行,并未穿着武服,也没有携带长剑,身畔来来去去的山下人只当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浑没想到是指剑奇宫之人。约莫在他们心中,也有着一帧奇宫弟子的绘影图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发,俨然有名士放浪之风的飘逸青年,并不符合武道巅顶天下剑门的想像。

往通天阁必先经过知止观——当然是明面上的那个——知止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山门前堪比集市,热闹得不得了。应风色不爱挤蹭,转进小路,忽见前头一人快步而行,宽阔颀长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韩雪色。

看来龙大方不是胡乱编派,这位名义上的奇宫之主是真喜欢“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飞雨峰,应风色也是一脉当家,设身处地,知道这有多令人头疼,反感更甚;见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动,悄悄尾随。

道院后门无人把守,韩雪色在树丛里观望一阵,忽然窜入,动作迅捷如猫,应风色差点没反应过来,蹬墙上瓦,幸未跟丢,韩雪色随意坐上院内的回廊栏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应风色伏于同一侧房顶,藏身屋脊之后,此处正是韩雪色的视线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转身抬头,才有机会瞥见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谁人会与他约在此处相见?)

自与龙大方重遇,他特别让福伯打听了这些年韩雪色于各脉流转之事,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孤儿,举目皆敌,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着这条命,不外乎两个名字,独孤寂和魏无音,前者更撂下狠话,阿雪身死日,龙庭绝传时。谁也不敢怀疑十七爷的决心与能力。

而魏无音这几年上山,已经不回风云峡了,只同韩雪色碰上面就走,为的就是确保毛族孤儿没给人分而食之,其余一概不问。福伯其实一直知道,总是听到消息便赶去见一面,今年在夏阳渊,明年在惊震谷……活像个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着昔日恩客垂怜,不求金银恩赏,只盼几句体己话。

就他所知,韩雪色在山上没有朋友,至少没有能约在玄光道院见面的人。上一回韩雪色来此,也是来赴此人之约么?应风色很难不联想到遗落的《还魂拳谱》,隐约嗅到了一丝阴谋气息,眉头蹙得更深。

按说韩阀已放弃在此事上与朝廷争斗,但如果它们的目标不是平望而是奇宫,那么经脉受损、无法练功的废物质子,说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细和内应,起码不会启人疑窦。应风色一直在想拳谱于何处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捡走,难怪事后遍寻不著。

蓦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幅雪白纱裙沿长廊翻转而来,来人中等身量,并不特别高䠷,双腿的比例却极修长,浮出裙布的大腿浑圆结实,交错之间,夹出的腿心曲线分外饱腻诱人;步履虽然轻盈,明显并未练过内功,急促的娇喘吐息依稀可闻,无奈看不见上半身,遑论面貌长相。

韩雪色吐掉长草,翻入栏杆内,两人的身影随之叠合,依稀能听见他尾音不自决地扬起,似是说些“妳来啦”、“累不累”的体己话;那女子及腰的秀发轻轻甩动,发梢荡出两人叠影之外,韵致温婉,比幽明峪的无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养得多。

韩雪色嗓音低沉,初见面时兴奋难抑,语声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复平常模样,再难听清他说了什么。两人携手并头,坐在栏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韩雪色遮去,但从偶尔露出的腰臀轮廓,与细直修长的藕臂看来,确有一副秾纤合度的绝美胴体,虽说未必便是天香国色,只消脸蛋有中人以上的水准,亦称得是美人。

韩雪色在奇宫连朋友都没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里藏了这么个能幽会的情人,应风色不由得暗暗称异。

青年男子血气方刚,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与浓发,芳龄应不超过二十;齐腰襦裙染作渐层的青碧松柏绿,衬与上身的窄袖薄纱衫子,清爽宜人,不会过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显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轻细,山风里听不见她说话,只能尽力捕捉衣着外貌上的特征。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没入簷影前,应风色瞥见她腰后插著一物,长于匕首短于剑,纤细笔直,似是竹木之属,心念电转:“莫不是笛箫一类?”

韩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只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长,骨肉匀停,不见半分青筋骨棱,连尖细的指甲都是滑亮饱满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实。应风色惯见佳人,没想过会被一只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见她递出一枝布满涸血似的暗红斑点的枣管,果然是箫。

韩雪色接过枣箫,骤听廊里“唰!”一声泼风猎响,碧裙飞角,乌丝轻扬,时不时地杂着衣带纱袂,偶而还能见到翻飞扬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蓝色的缎面绣鞋,不仅脚背浑圆白皙,连裹出的脚形都似莲尖儿一般,美不胜收。

持箫怔立的毛族青年两眼发直,面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应风色会过意来,几乎能从乍现倏隐的裙袂衣角、浓发绣鞋间,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极富胴体魅力的动人舞姿,只觉不可思议。

原来世上有一种美,竟是毋须眼见为凭的。应风色自认非是想像力丰富之人,过去魏无音指点他时,总咕哝著“拘泥一隅,不见天地”。及至韦太师叔接手,偶然听少年说起,哑然失笑:“寰宇无穷,谁不是只见一隅?你师父是让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这种事。奇宫武学,哪一门不是历经百年十代,由无数先贤高手于死生相搏之间淬炼而来,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诠释,随意发挥?这与不懂武艺的庄稼汉乱打一气有什么分别?

应风色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秘笈,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像。魏无音动辄让他把本子扔掉,这明显是去优择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压;师徒最初的裂痕,说不定便是起于此间。

随少女起舞,廊底间或传出飒烈的破风劲响,那不是轻薄的纱袖襦裙能发出的声音。应风色倾听片刻,想像少女拧腰摆腿,藕臂挥出,蓦地自掌间散开一片切风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两柄特制大扇,扇缘缀羽毛兔绒,扇面多不开阖,利用阵列的变换与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单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与肢体妖娆的舞姬不同。韦太师叔喝高了常持扇为舞,应风色有样学样,也对荷月二婢显摆过几回,并不陌生。

应风色对女子的来历越发好奇,正想挪个位子瞧清楚,韩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见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赶紧将木箫递回。“换你啦。”簷下飘出一把微带轻喘的清脆女声,似是初初舞罢心绪昂扬,愣没拾起闺秀的教养矜持,脱口而出。

声音当然是极动听的,但令应风色印象最深者,却是其中焕发的昂扬朝气,宛若银瓶迸碎,掷地有声。

韩雪色似受到声音主人的鼓舞,挠了挠头,讷讷笑道:“练得不咋的,妳别笑话我。”女子轻轻鼓掌,并未言语,韩雪色红著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像是换了个人,原本的散漫颓堂一扫而空,目光专注,缓缓拉开拳架。

她必是对他笑了笑。光是这样,似往毛族青年脑子里擂了通战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质疑,一往无前——不知为何,应风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尽管他二人尚未谋面。

韩雪色身无内力,再打也是花拳绣腿,纵使毛族天生强健、身手敏捷,也不能与武者相提并论,只能骗骗生长于闺阁中、识见有限的大小姐。

应风色脸上,很快没有了笑容。

韩雪色所使,正是《还魂拳谱》里的拳路,那些应风色判断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里虎虎生风;看似扞格的动作,韩雪色却能在出手的瞬间顺过去,仿佛筋骨的间隙特别开,或关节凭空多出两截,图与图之间的窒碍被他即兴抹去,别扭的拳招一贯串起来,竟也有模有样。应风色看了一会儿,几处在解析“天仗风雷掌”时遭遇的大疑难忽现灵犀,隐隐想到可供借鉴的法子。

这并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头格格作响。武学中没什么是侥幸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办不到就是办不到;无心所致是根骨,有心为之则是颖悟。而办不到的人,没人在乎你是什么。

魏无音拿这个羞辱他,那该死的白衣小童还拿这个来羞辱他……现在,居然轮到毛族贱种蹬鼻子上脸了!

右手拳轮刺痛,回神发现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声并未惊动下方二人;廊间箫声悠扬,隐与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发起劲。

风云峡有博通百艺的传统,如应无用这般连莳花、烹饪等小道都能钻研到当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码琴棋书画均须涉猎,而应风色是相当优秀的风云峡弟子,堪为一脉之门面。箫声随风旋搅,穿透山风低咆,灵活如雀鸟轻跃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没,那是应风色不曾在笛箫上听闻过的谱律;那柄枣色木箫绝非常见的六孔或八孔箫,粗粗听来,兴许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传鼎沸人声,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箫韵顿止,韩雪色飞也似的从栏杆里抱出一抹绿白衣影,女子“呀”的一声短呼,旋即噤声,小猫般乖顺地任他横抱到假山后躲避。

毛族青年的动作快到应风色都没能瞧清,遑论少女的脸,但踢出裙䙓的小腿笔直细长,脚踝浑圆,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若无一张倾城倾国的脸蛋匹配,真是苍天对人世所开过最恶劣的玩笑了。





第六十折





子胡于归

宜其庵室




箫声引来玄光道院的牛鼻子,清修地严禁舞乐,这忌讳犯得不小。应风色原以为两人肯定没跑了,谁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议,一眺院中无人,大呼小叫一阵,倏忽如潮水卷退,往别处虚应故事去了。

少女等人声去远,噗哧一声掩嘴笑出,居高临下望去,但见她肩宽腰窄,玉背细薄,轻灵到如一片精雕细琢的玉叶,衣下胴体浑无腴赘,连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珑,与毛族并肩像是对她的亵渎。应风色心底隐有些不适,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是妒忌。

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子,对此极为陌生。

少女和韩雪色藏身的假山离簷底不远,两人虽压低声音,对话依稀可闻,不外乎“改天我教你吹奏”、“妳何时再来”之类。应风色听得烦躁,又不甘心就此掩耳,总算在耳鼓即将腻出油时,两人终于依依作别。

少女背手跨进廊簷,长发一晃,旋即不见;因肩背太薄,腰板又挺,浑圆的臀瓣清晰可见,反令应风色印象极深。

大家闺秀总给人弱不禁风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别出蹊径的十孔箫,别提那轻易便能鼓舞人的气质,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来历与她发育丰熟的健美胴体,形成强烈反差,益发引人遐思。

韩雪色对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讷讷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脸憨笑。少女将出廊门,折扇忽落进院里,韩雪色一怔回神,急唤:“妳的扇掉——”倏然顿止,宛若石雕。

蠢货,她是故意留给你的。

应风色几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里掠过一抹慧黠的模样,不觉怦然,明明连脸都没见着。

直面伊人笑靥的韩雪色,所受冲击不言可喻,半天没能恢复。等三魂七魄终于落了地,毛族青年双手握拳,做了个无声欢呼的动作,正欲上前,一人忽从簷上飞落,抢先拾起,“唰!”抖开扇面,瞇起好看的星眸,剑眉略舒。

“应……应师兄。”韩雪色的表情从紧张到放松,又有些疑惑似的,细致的变化全在一瞬间,随即敛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厌自弃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脸上再读不到丝毫情绪。

扇上残香没逃过应风色的狗鼻子。与鹿希色淡淡的香泽不同,少女的体香如兰如麝,汗息微刺,却有烈日曝晒过的洁净之感,和她的人一样焕发著旺盛活力。

扇面所题“高台远吟”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咏兰名句“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与少女身带兰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学扇字,抑或扇咏佳人;笔毫使转偏硬,比起草书更近楷书,连牵丝都透著齐整节制之感,非是挥洒不开,而是自律甚严,是应风色欣赏的风格。

传世名帖多是行草,应风色自也喜爱,但无非是醉后狂涂伤情所致,又或灵感忽来一挥而就,让他们自己再写一回都难,才被奉为珍宝。日常书写要都这样,丑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虐虐人?规规矩矩写才是正途。

题字无有落款,却盖了两方小印,偏书“付阿妍”三个小字,笔迹虽同,墨色与“高台远吟”颇有出入,应是新旧之别。

篆印形作长方,一阴一阳,印于扇骨之间,巧妙避过高低差,阴刻那枚甚易辨认,乃“佳儿于归”;阳刻那枚则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笔画繁复,不是寻常看熟的字形,兼且镌凿法度雄浑古朴,更加难认,或是书写之人的雅号。

但其中透露的讯息,已够多了。

“……原来她叫阿妍。还是她母亲的名字?”

应风色唰的一声合拢折扇,指著韩雪色的鼻子,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敢偷人未过门的妻子!”

女子出嫁称于归,“佳儿于归”之印送给女儿不甚妥当,毕竟女子出嫁从夫,轮不到娘家指手画脚;若送给媳妇,又恐惹来闲语,当作订亲的信物则无此问题。

果然韩雪色面色丕变,咬牙静默半晌,低道:“……还我!”喉间闷如雷滚,又似虎咆。应风色冷笑:“你倒有脸抢我的话。拳谱还来!”

韩雪色愕然抬头,但也不过是一霎间,旋即恢复冷静,抱拳躬身:“既是师兄之物,小弟必定归还。此扇……于我意义重大,还请师兄高抬贵手,还给小弟。”

应风色重重哼了一声,冷道:“何必龟缩,用你学自拳谱的武功抢回去呀。”

韩雪色苦笑道:“师兄说笑了。我那只能骗骗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么顶用什么没用,小弟还是知道的。”

应风色知韩雪色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却觉他这话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毁了此扇,死无对证,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也不致坏了奇宫的名声。”作势运劲,背在身后的左手捏碎半截树枝,发出“啪”的清脆裂响。

“住……住手!”

韩雪色眦目欲裂,和身扑至,势头极是迅猛,真有几分恶虎化人的模样。

应风色若非一路尾随,见过他四下无人时的身手,光凭先前他被飞雨峰弟子围殴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亏,这时却轻轻松松一扭身,脚步错落,接连避过高大青年的扑抱,踹了他屁股一脚。

韩雪色整个人撞在墙上,突然反弹回来,当中毫无停顿,宛如一团棉花,右腿就这么高举过顶,顺着翻转之势“呼!”一声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剑》里的一式“岂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气所至,其身软如棉、韧如钢,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韩雪色却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来,亏毛族体质奇健,能让他折腾到这等地步。

应风色虽然吃惊,但《虎履剑》他熟到睡梦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侧身避过,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墙壁。韩雪色复又弹回,口鼻间曳著鲜血,却连伸手揩抹都不肯,双拳连出,正是《还魂拳谱》中所载。

应风色有心见识他能化用到何种境地,双臂圈转,拨、挡、推、靠一一回击,劲力拿捏巧妙,进逼的压力丝毫不减,不断把他摔往壁上,却又不致令韩雪色断却希望放弃抵抗,仍是奋勇直进;饶是如此,把拳谱所录卅六帧图看过一遍,足足交换了两倍以上的招数不止。

除了《虎履剑》、《通天剑指》之外,韩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阳山九脉,就没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无不是东鳞西爪,虽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诀的韩雪色自行变化,全以筋骨之力驾驭,不仅非是无用的绣花枕头,部分招式的杀伤力甚至更强。

打到后来应风色渐觉心惊:我们怎就在山上安插了这么双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学不去的?运劲一推,内息透体而入,震得韩雪色半身酸软,口溢朱红,这回摔在墙上便难再起身,软软瘫坐,大口大口吞息。

“说!”应风色大袖一摔,面如严霜。“谁让你盗取奇宫武学的?从实招来,少受零碎苦头!”

韩雪色喘息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又被血呛得剧咳起来,面色胀成凄厉的酱紫色。应风色恐他噎死,以掌抵胸,为他推血过宫,没想到韩雪色稍稍缓过气,冷不防一团唾沫冲口而出,应风色及时避过,反手掴了他一记;韩雪色回头闪电似又吐一口,眼迸精光,毕竟速度已大不如前。

应风色避得轻松,随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像要将他生生摁进墙里,冷冷道:“你再犯浑,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老实招来!谁让你学的本门武功?”

韩雪色呲牙眦目,发达如虎的白牙间迸出血沫,怒极反笑:“我也是奇宫的弟子,为……为什么不能学?是……是你们风云峡收了我,这般不情不愿,像贼……像囚徒像贱役像牲口一般待我,还不如拿出骨气来,当日便与他干到底,肝脑涂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个男子汉!”

“他”指的自是天下无敌的独孤寂,至少在通天顶那会儿,满山并无十七爷一合之敌。应风色知说的是谁,面色铁青,挤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你……你道我愿意来么?为上龙庭山,我母亲和照顾我的人……我在世上的亲人全死了。是,我是毛族,永远改不了,但开枝散叶之后,各脉外姓弟子没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他们也不是鳞族,随时能走,只有我不是。”韩雪色咧开森森犬牙,狂笑流泪:

“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没有家了啊!你们忒有本事,怎不去跟当年的陶元峥说、跟白城山顾挽松说,跟十七爷说?”

应风色哑口无言,惭愧、脑羞、自厌自弃等纷至沓来,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忾之心,后来居上,逐一压倒诸般情思。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遭人遗弃的无助,以及有家归不得的痛苦——身为应氏押注龙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资,陶夷郡的家门里,早已没有他的位子。令宗族血本无归是不肖子弟,这条路一旦过了回头的分岔点,就只能一路走到黑。

他把折扇插回韩雪色襟里,掏出帕子递去。韩雪色握紧扇子,仿佛那条两折雪帕是什么蛇蚁毒丹似的,盯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抹口鼻前还有些不放心,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还你。”不喊“师兄”之后,嗓音听来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缩之感。这才是真正的韩雪色么?

应风色挥散杂识绕院一匝,看过各处出入口,确定无人窥伺,才又回到原处,对韩雪色道:“你说对了一件事。你是风云峡收下的,魏无音那厮毫无担当,任你在诸脉间踢来转去,如皮球一般。现而今风云峡是我当的家,不应如此坐视。”

韩雪色抹净口鼻血渍,咕哝道:“长老他……也没不管我,年年都上山来看,还想方设法给我调养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补经脉伤损,有朝一日能修习内功,由内而外,解决这个缺憾。”

“那他修好了么?”

“没……还没有。”

“废话!”应风色作势夺扇,趁韩雪色死命遮护,往他脑门顶上狠狠敲了个爆栗。“治不好他才这么说的,真要能治,他会找别的借口搪塞你。他是不是也问过你,想不想随他下山,到他那一亩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给人折腾?”韩雪色点头。

“你觉得,你有可能离开龙庭山么?”

这韩雪色倒没什么迟疑,笑得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若有所悟地点头。

“这你就明白了,那厮说的全是废话,什么没用拣什么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啥都不干。你的经脉若有治,夏阳渊早动手了,没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个异症生龙活虎,镇日乱窜,这跟在他们头上拉屎没两样。”

韩雪色忍笑道:“那依师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应风色正色道:“奇宫的根本,是内功么?”

韩雪色一怔,戏谑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既感动又惶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见应风色还等著回话,讷讷道:“不……不是内功。”

青年微笑点头。“看来你还没那么蠢。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可用心记好了。”





◇    ◇    ◇





把《夺舍大法》心诀传授给纯血毛族,毕竟冒了偌大风险,但应风色不是一时冲昏脑子。同情韩雪色的处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虽然仍是理由之一。

韩雪色贯串拳路的天分,对于解析《天仗风雷掌》确有帮助,但他既无内力,也不懂内功,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场。所幸《风雷一炁》性命双修,心识于这套系统别具意义,若韩雪色也有底子,能从拳法中盘剥出什么新鲜玩意,委实教人期待不已。

韩雪色在龙庭山孤立无缘,应风色慨然伸出友谊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尽心尽力。韩雪色一无内功,二无势力,所悟既对增益自身没有帮助,不像与龙大方同盟,还得担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没有背叛之虞,简直是最理想的工具。但应风色不希望动摇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诉女郎这个堪称天才的传功计画。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有那个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将韩雪色掌握在手里,自有结识阿妍的机会,他本能认为鹿希色不喜欢这样,索性连那柄有她馥郁体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还给韩雪色做人情。

果然韩雪色感激涕零,回头便将《还魂拳谱》的真本交还,为避宫中耳目,两人仍约在玄光道院。应风色给了他一部没有题封的新抄本,嘉勉青年好生修习,日后将定期查验云云,并嘱咐切不可来风云峡,也不准对任何人泄漏两人的关系,韩雪色无不应允。

《夺舍大法》其实没啥练头,便有奇宫正统内功相佐,练上三年五载,也看不出明显的效果。应风色所传,乃是经冰无叶增幅加强后的《冰心诀》,只拿掉了寻识搭桥的秘奥,保留心识交流的部分;这样一来,韩雪色的意识就像是一间被人开了暗门的屋子,掌握密钥的应风色自能轻易进出,屋主也未必能察觉。

最理想的情况,此后韩雪色于他将无秘密可言,就算想隐瞒拳法所得,也逃不过应风色的心识搜索——虽说如此,毕竟全是理论,能不能如预期般生效,谁都说不好,只能尽力推敲得更细致一些,并祈祷冰无叶真是天才,让这个建构在其伟论上的小小修正,不致成为空中楼阁。

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女郎绝不允许《冰心诀》流出,哪怕阉割版也不行。

为了这份新活计,应风色避开所有人抄誊删补,绞尽脑汁,忙得不可开交,十日之期转眼即过。鹿希色编好了下山的理由,而应风色连对福伯都没怎么交代,只说出外散心,让他简单收拾好行囊,便偕鹿希色离去。

东溪县与阳庭县相邻,从龙庭山脚到县城尚不足二百里,两人未特意赶路,驰马大半日,太阳没下山便已入城投店,喂了马匹上等草料,探听到养济院之所在,打算翌日起早往访。

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筹办维持,以照拂族中老弱为主,行有余力,方及乡里。

东溪县郊的养济院不属此例,邻著一座名为“观心庵”的老庵堂,乃庵中比丘尼所设。前朝覆灭,东溪左近有许多骤失父母、惶惶无依的可怜孩童,为观心庵的尼姑收容保护,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几十年来抚孤无数,县衙仕绅等无不感佩,日常多行方便。

观心庵与养济院一早便大开中门,庵内时有香客进出,庵外树下设有茶棚,虽不及龙庭山诸丛林之盛,在东溪县这个小地方倒也不寂寞。

养济院外头,有几名孩童嬉戏,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拿竹帚扫地,偶尔制止顽童胡闹,以免扰了隔壁清修。

应、鹿二人在道旁乘凉,足足观察了一刻有余,赶在路人生疑前起身,正欲上前攀谈,鹿希色却拉住了他。“你喝碗茶歇会儿,我先去问那小妞。”颔尖朝茶棚里一抬。

应风色想想也有道理。两人同行,万一被拒,只能鼻子一摸齐齐滚蛋,不如分作两路,必要时能换个名目再试一回。

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与气势所慑,频频摇头,抓着竹帚慌乱退后,只不敢撒腿就跑。见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如溺者遇浮木,大叫:“师太,师太!”一溜烟躲到女尼身后,动作竟十分敏捷。

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逊鹿希色,橄榄子似的尖削长脸甚是严峻,像是会打顽童板子的那种人。

鹿希色背影站得笔挺,曲线婀娜,路上回头瞧她的人却不多,说话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让女郎少了点人味,但对手在这点上倒也不让,两人只动嘴唇,身不颤、目不斜的模样,活像是一对雕刻人偶。

蓦地鹿希色回头一指,女尼眼皮微瞇,投来的威压毫不亚于高手对垒。应风色头皮发麻,僵硬点头微笑,暗将鹿希色骂上五百遍不止。

妳要上戏,怎么也得打个暗号吧!哪有说来就来的?

女尼冷冷移目,薄唇歙动了几下,携少女拂袖转身,泼喇喇的衣袂劲响宛若风卷野火,无比飒烈。要是门楣上挂的不是“观心庵”而是“无乘庵”,应风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师太了。

“……怎么样?”

“小妞说没有姓江的姑娘,尼姑认了,只不让见,教我们死了这条心。”

“妳怎么谈的,”应风色听得蹙眉。“能谈成这样?”

“我同尼姑说,我家公子爷陶夷应氏出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就算怀上骨肉,也难说动老爷夫人。劝她莫以此要胁,公子爷肯来接她,足见有情——”

妳这是往渣里编啊!要是传到江露橙耳里,还不活劈了咱们俩?应风色气到笑出来,咬牙切齿:“那尼姑居然也信?”

“本来不信。”鹿希色压低声音。“但她看出我欢喜你,做这事可委屈了,说我日后若无处容身,可来东溪养济院,保管我安心生下孩儿,谅陶夷应氏也不敢寻衅。”

合著妳是在拔舌狱买田置产,几世人都不想上来了。青年余怒未消,思路却先于意气,灵光一闪,忙捉女郎腕袖起身:“回头再找妳算帐……这边来!”

两人避开往来耳目,窜上一顶枝叶繁茂的树冠,眺见院后羊肠路间,一抹衣影越奔越小,不是洒扫的竹帚少女是谁?

应鹿一路尾随,穿过田野林间几处聚落,当中少女只在一间小茶舖稍作停留,讨了碗水喝,不多时便来到一座独门独户、南方“一颗印”式的小巧宅院前。少女娇喘未止,单薄的酥胸不住起伏,连叩门环无人相应,急唤:“露橙,露橙!”半晌,黑漆大门“咿”的打开门缝,乌影遮光;少女凑近说一阵,才转身离开。

“原来江露橙躲在这儿。”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眼色,一人望风,一人绕着小宅转了一圈,确定无有埋伏,才联袂跃上墙头。

院中的青石墩上,一名黄衫少女支颐闲坐,身材腴润、雪肤花颜,微瞇的眼缝里透著一抹狡黠灵动,模样娇俏可喜,遑论鼓胀成团的丰满奶脯是何等惹眼,正是结识于第二轮降界的水月弟子江露橙。

“应师兄、鹿姊姊,果然是你们!”

江露橙一跃而起,薄薄春衫裹不住双丸跌宕,明明只露出小半截乳肌,却被橙黄色系的衣料子衬得加倍精神,晃得人满眼雪耀,无比酥莹;忽想起什么,匆匆停步,朝着门廊叫道:

“还躲什么呀?又不是别人。”明显是说给应风色听的。但这很江露橙,谁都不意外。露骨的讨好与直率相抵,只要最终好感大过了反感,就令人讨厌不起来。

廊簷下响起一把清脆的嗓音:“净是妳喊,我又没瞧见,妳让他下来啊!”明晃晃的剑尖递出门廊,声线虽是跋扈嚣张的大小姐,依然十分动听,可以想见少女皱着鼻尖挑眉的狠劲,仿佛高高翘著蓬松的尾巴走在老虎前,却以为自己是万兽之王。

应风色忍着笑意,偕鹿希色一跃而下,转身长揖道地:“小师叔安好。久疏问候,望师叔原宥则个。”

储之沁的小脸“唰!”胀得通红,到了但凡有眼都无法假装忽视的地步。还好她自己就是最慌的一个,没工夫理会旁人,束著嵌金道冠的高马尾和蓬松柔软的卷鬓一阵乱晃,双手抓着长剑踉跄倒退,小而美的娇翘圆臀无预警地撞上粉墙,只差没喊出“你、你别过来”的老套台词,一身高明剑术全喂了狗。

呼的一声长棍朝剑尖压落,储之沁本能旋腕,一抖剑圈让过,无数晨昏锻炼的身体记忆抢得主导权,“铿!”还剑入鞘,恢复镇定,只拉不下脸,冷哼一声,迳往内堂行去,看着倒是熟门熟路。

应风色并不以为是长棍落空,在狭窄的门廊运使长兵,打不中怕要比打中难得多。言满霜将长棍搁落,冲二人摆手:“……请。”巧笑倩兮的江露橙小手背在身后,腴臀一扭,迳于前头引路,领应风色等进入。

堂内的摆设与寻常人家无异,只不过居间供奉祖先的神桌换成了佛龛,几把酸枝僧帽椅排成两列。神桌旁斜靠着一块竖直的泥金匾,虽不甚新,却无风吹日晒的痕迹,仿佛早早便拆下闲置;上头所写,赫然是“无乘庵”三字。





◇    ◇    ◇





探访无乘庵的顺序排在养济院之后,是有原因的。

观心庵颇受官民推崇,县内香火不断,知之者众,无乘庵却少人听闻,仿佛出了东海武林,惟明师太的名气还不如养济院的比丘尼。

所幸客栈的堂倌是当地土人,依稀记得幼时村外有座新邸,庙不像庙,主人是名出手阔绰的尼姑,从不纳香客,遑论祈福建醮做法事,日子久了村人也无意与她来往,就当是住了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在他的童年印象里,尼姑不仅应该通晓作法驱邪、接生顺产,有时还会治病拔牙,迎来送往无所不包,就是把东海本地信仰的巫觋与佛门僧侣混作一处,放任想像失控的结果,因此对这个什么都不做的尼姑记忆深刻。听贵客问起庵堂,才当作趣闻讲了出来,被应风色暗记于心,是“疑似无乘庵”名单上的第七顺位。

若非竹帚少女引他们来此,光是一一走访清单所列,起码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以江露橙在降界中的表现,不像被长期软禁的模样,洛雪晴的母亲将她寄在观心庵,却不肯透露去处,可见有麻烦的是洛氏母女而非江露橙。

若非如此,庵中女尼必会限制江露橙的行动,并矢口否认她在此间,以免仇家追至。能被鹿希色随口乱编的老桥诱得直承其事,证明在中年尼姑心里,保守江露橙的行藏,还比不上她未婚有孕紧要。

然而毕竟是他人所托,不能轻负,故让竹帚少女往江露橙近日常去的地方找找人,叮嘱她早些回来之类——应风色因此盯上少女,岂料一石二鸟,竟寻到无乘庵来。

应风色打量内堂,确非佛门精舍的模样。惟明师太出身唐杜玉氏长房,乃家主独生爱女,非但是名门中的名门,更是明珠里的明珠,纯以富贵论,决计不在当朝公主之下。

恁玉家老爷如何溺爱纵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爱女割舍尘缘,断情绝爱,便出钱给她修了屋舍,总希望能回心转意,重投怀抱……亲情与意志拉扯的结果,就是这座不伦不类、没点样子的“庵堂”。

江露橙到后厨沏了茶来,一一斟上,一口一个“鹿姊姊”,叫得十分亲热。储之沁抿了一口,蹙起描黛般的俐落刀眉:“这不是我拿来的‘湖雨香’啊,水也不对。妳怎么弄的?那坛东皋岭雪静置而成的‘三秋沉龙水’呢?”听江露橙回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顿生不耐,索性拉往后进,眼见为凭。

片刻江露橙笑吟吟行出,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平了小师叔,看似随意落座,挨的却是“鹿姊姊”而非应师兄;随口问起龙大方,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她对龙大方有意,但众人皆知不是那么回事。

储之沁新沏的茶果然好喝极了,连鹿希色都能轻易分辨。江露橙一通夸奖,小师叔差点飞上了天,哼的一声,随手将沁汗的卷鬓勾至耳后,喜孜孜钻进厨房准备点心。

言满霜安坐如恒,最不像宅中主人,无论是江露橙所沏,或后头储之沁换过的新茶,她都不曾就口,二姝也不甚在意,似已见怪不怪。

茶点意外地美味,小师叔厨艺了得,准备的时间短,代表动作熟练;衣发干净齐整,显示烹饪手法足堪应付,不必非与灶炭炉烟相亲。

吃喝最能打开话匣,尤其是共同经历过的辉煌战役;而在现实世界里,看到活生生的应师……看到活生生的降界同伴的新鲜感,更令少女们叽喳个没完,兴奋得要命。她们聊黑山老妖,聊巨蟒和“雨师”,还有那嘴既碎又毒的运古色。没人提死去的高轩色和双胞胎,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回避。

“是了,满霜妹子,”应风色见客套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切入主题:

“令师不在庵里么?我对‘三绝’之名仰慕既久,想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言满霜低垂眼帘,小声道:“师傅云游去了,只有我在。”江露橙笑道:“所以我和小师叔才常来陪她。”笑容微凝,虽只一霎,一股异样的僵硬寒凉之感扑面而来,宛若乌云笼罩。

那是恐惧的气味。

只有从降界回来的人才懂: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身不由己”。你没法躲,因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么,难保下一次睁开眼睛,曾有的现实便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狱,各种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给,恶梦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不敢闭眼,不敢睡觉,不敢放开衣袋里或枕头下的短刀;不敢褪鞋不敢洗浴,不敢以背示人,不敢走在阴影里或无光处……再不敢一个人。

如应风色猜想,幸存的少女返回现世,开始——或说不得不——找寻伙伴。男子组和鹿希色自称奇宫弟子,但登上龙庭山不代表能走进奇宫,稍有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以她们低微的武功,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连被怀疑是有心刺探的奸细都不够格。

相较之下,“东溪养济院”毋宁是更明智的选择。

言满霜和储之沁接连找上江露橙,三姝相认之后,因无乘庵只有言满霜独居,说话不怕被旁人听去,索性改于此间聚会,商量如何与龙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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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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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折





更相易夺

云无己知




棹影心灯慧剑门说穿了,是座连庵号都没挂上的乡下宅院,应风色不认为惟明会在别处有个什么百八十人的门派势力,就是师徒俩相依为命。其师若在,言满霜岂能被掳至降界,而师尊却浑无所知?

惟明可能死了,可能被挟作人质,让言满霜乖乖听话;也不排除真是外出云游去了,反正无乘庵地处偏僻,以言满霜的武功,一般的情况下自保有余,没什么好担心。

应风色对惟明师太的去向毫无兴趣,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以最浑不着意的姿态,唤醒少女们对降界的记忆,本质上跟拍桌大吼“妳们够了没有”没两样,却能维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谓一石二鸟。

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储之沁,厅堂内的啁啭笑语突然静下来,只有言满霜依旧垂眸无语,仿佛人偶一般。鹿希色看在眼里,端茶就口,把发言权迳付身畔爱郎。

应风色若无其事地讨了纸笔,却未书写,环视三姝,缓缓开口。

“我同妳们一样,非常害怕。”望着诧异抬头的江、储二女,丰神俊朗的风云峡麒麟儿神色自若,含笑道:“不只我,龙大方、运古色、顾春色……就没有不怕的。害怕很好。怕,是让我们团结一致、从降界生还的依凭,而非投缘与否。

“诸位兴许会觉得惊讶,初入降界时,除龙大方与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都看我不顺眼,因为我身属的风云峡三百多年来,总压在龙庭山的其他派系头上,倒不是我这人有多惹人厌。”促狭是非常有效的笼络讨好,双姝都笑了,神情明显不再那样紧绷。

应风色正色道:“说这些,是想让各位知道,降界同盟不是个人的选择,其实是没得选,所以它跟外头那些因意气相投的盟誓不同,若不能全信,一遇危难就会不攻自破。”

江露橙道:“师兄所言有理,但人心隔肚皮,怎样才能说得上完全相信?”开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

应风色道:“很简单,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来,自然能赢得信任。做为交换,我和鹿希色也会对诸位说。”

“等、等一下!”储之沁涨红了粉脸,像要掩饰心虚似的气汹汹起身,纤指一戟:“你……你不要说得一副人人都有亏心事的样子!”率先发难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帮腔了,又气又好笑的瞪着她,妳这分明就是有啊!

“那我换个说法罢。”应风色好整以暇,怡然道:“妳们只消说得我信了,我就能让其他人也信妳们。倘若三位善于说谎,能把我们俩都瞒过去,我也认栽;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成问题,就说自己的事,说到我们俩觉得够了,我就信妳。”

江露橙与储之沁面面相觑。

“信任本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又毫无道理的东西。”青年润了润笔尖,低头振笔。“在等待的过程中,妳们不妨想一想,拿什么来说,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

储之沁一怔。“等什么?”

“等人。”应风色淡淡一笑,不再言语。气氛一下子变得既凝重又诡谲,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况。言满霜始终静默,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尴尬的人了,依旧斯文地细嚼慢咽,半会儿都不肯歇。

应风色几上的纸她瞥了一眼,所写均是两字一组,首字似都一样,只是笔画甚繁,一下子不易辨认。此前爱郎并没有同她打过招呼,说要来这么一出,果然在观心庵玩得太残,报复转眼即至;至于还有什么人要来,鹿希色也很好奇。

不出一刻,院外响起马蹄轮轧的喀哒响,男人的粗嗓“噫”的一声,缓缓静止于门前;片刻后车马声再度响起,渐行渐远,显然是放了什么人下车。

三姝交换眼色,言满霜率先起身,越过门槛的同时手里多了柄长杆,看来在宅邸各处都藏着武器。只比她稍慢一些,储之沁与江露橙各擎兵刃,与迎接应鹿二人时的轻松全然不同。

门环“叩叩叩”地响起,储江双姝散在门廊下,以防来人破门;言满霜匿于廊簷底,若有人飞越门墙,少不得要尝尝杆头的滋味。

“应师兄、小师叔,各位师姊……是我。”

穿透门隙的声音略有失真,但依旧动听。

储之沁立时辨出来人身份,见江露橙俏脸沉落,抢先步上阶台,不忘回头警告她:“在这儿别动。我开门去。”江露橙微微一怔,意识到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短剑,余光瞥见应鹿二人并肩而来,也不是能动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剑入鞘、分毫无差,迸出“锵!”一声清脆劲响。

横闩拉开,来人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连帽黑氅,率先跨进高槛的却是一只莲瓣尖儿似的白靴帮子,衬得铅白罗裙缟白衫分外精神。黑氅底下,罩了件介于水红与藕色间的织银薄缎马甲袄,虽是一身素,却予人花团锦簇之感,仿佛满园怒放,牡丹、合欢、仙客来……等俱是雪蕊,却非精白一片,当中有粉有青有鹅黄,随意渲染,丝毫不显单调。

洛雪晴揭下兜帽,对储之沁福了半幅:“小师叔好。”浏海齐眉,两侧秀发各梳一辫,结于脑后,挽著粉色缎带的蝴蝶结,周身就没点儿江湖气,活脱脱一名教养良好的闺阁千金。

只不过富于生活气息的装扮,大大削减了在降界初见时,那种惊心动魄的超凡绝俗。兴许是“河伯娶亲”的场景太过诡异,赋予她难以重现的异样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体胜于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会来?”鹿希色悄声问。

“那间茶舖。”应风色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养济院,也料到应师兄会来,剩下就只有“何时到来”而已。应是她贿赂了竹帚少女,让她通风报信,由此观之,洛雪晴的落脚处不会太远,是车马两刻内能抵达的地方,或许就在县城另一头也说不定。

六人返回内堂坐定,江露橙沉着脸冷冷瞪视,没等她开口,抢先发难:“师父呢?她让妳来接我?”储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说“有完没完”又于心不忍,咬唇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来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江露橙冷笑:“用不着别人,妳说师父在哪儿,我陪她去。”众人无不奇怪:“怎么这‘师父’没法照顾自己,还得安排?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不便?”

洛雪晴只道:“我是来见应师兄。降界到底是什么,我……非得问明白不可。弄清楚了我就回去。”她乍看柔弱,应对却是滴水不漏,任江露橙如何进逼,始终不显山露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颈上,也难问出什么端倪。

江露橙还待纠缠,应风色却清了清喉咙。

“洛师妹此行,与我等不谋而合。无论现世里有什么纠缠妳,降界才是妳眼下最应该关心之事,因为降界何时再开、如何开启,怎生存活,谁也说不准,多一分准备,多一点机会。在降界之中,师徒手足都帮不了妳,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将方才所言又说一遍。

“……什么秘密都可以么?”洛雪晴听完,径直发问。

“只要让我们两个相信妳,愿意为妳向其他使者担保。”

应风色将几上的纸头翻面压好,环视一圈,朗朗开口。

“由我开始罢。我是奇宫风云峡出身,师父是‘渌水琴魔’魏无音,人人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是弭平妖刀之祸的功臣,在我看来,他就是个贪杯无行、自暴自弃的混蛋,罔顾职责,把一脉兴复的重担随意扔给我,自己逃下山逍遥,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会说被遗弃没甚了不起,为此我恨透魏无音。求他们回头看一眼是没用的,在乎的人从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只能自己变强,直到不再需要他们为止。”看了江露橙一眼,续道:

“做得到的话,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遗弃任何人。没把高轩色和双胞胎之一带回来,我非常遗憾。

“我的志向是成为奇宫之主,为此陶夷应氏断了我的后路,若不成功,我就什么也不是。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我将贴身的侍婢遣回家乡,以杜他人之口;其中一位为了明志,选择悬梁自尽。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将少女们露出的惊讶、同情一一看在眼里,应风色刻意顿了顿,装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虽问心无愧,一旦风声在阳山九脉传开,日后想当宫主可就难了。除此之外,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鹿希色则面不改色地说了个失贞的新故事,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在她十岁那年。猥琐的男人恣逞兽欲后,本想将她卖到窑里去,恰巧冰无叶经过,女童鼓起勇气求救,冰无叶遂将她带回龙庭山。因着这份恩情,即使献身床笫与主人双修、为奴为婢,女郎也没有怨言——

应风色看出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连言满霜都有些动容。

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杂陈,惊骇、怜悯、同情、轻蔑……兼而有之。有人露出一丝放心之色,偷偷拿眼来瞧应风色,评估自己是否更有胜算;也有人难掩失望,或以鹿希色残花败柳之身,仍得应师兄垂青,可见情深意笃,关系不容他人置喙。

而人,生来便有从众之心,随波逐流本是常态。应风色说出了足以自绝宫主之路的秘密,鹿希色的“身世”更是其惨无比,四女若无同样份量的心事吐露,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赢取应鹿二人的信任?

应风色望向江露橙。冲著应师兄指名,少女一咬牙,举起手来。

“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怀我之后不见容于主家,仓皇逃出,因举目无亲,只能露宿街头,从我记事以来,过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后是师父收留了我,才能吃饱穿暖,练武习字。

“师父说她出身水月停轩,是位列东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门正派,现今的杜掌门按辈份,得喊她一声‘师叔’,所以我们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须张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直瞅著洛雪晴,满面衅意,似乎她该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似的,一旁的储之沁瞧得满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

应风色暗忖:“看来洛雪晴之母,应嘱咐过她师姊妹俩,在外不可擅称水月一脉。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门,不思补救,这下更直接抖将出来,一为激将,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脚;二来是挤兑,抢先把师门之秘说了,让师妹无话可说,非讲出别的秘密不可。”洛雪晴却什么也没说,淡淡垂眸,乍看温顺,实则全无着手之处。

江露橙的反戈一击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应风色自不能令场面僵在这里,及时插口:“江师妹,妳在兰若寺所使的那一路《珠帘暮卷西山雨》,我记得说是令师所传?”

江露橙没想到他还惦记着,闻言一喜,颔首微笑。

“是。我师父说,当年她随掌门师伯往奇宫论剑,师伯当众示演过这一式,连应宫主也赞说‘剑容天地,浑无罅隙’。因太过肃杀,掌门师伯此前并未传授给其他人,下阳山后终生不谈,只嘱咐师父务必慎传慎用。”言语间颇有些得意,看来师父并未传给别人,不知包不包括亲生女儿。

“原来如此。是了,未请教陆师叔名讳,雅号何如?师叔曾亲莅四门论剑,或与家叔有旧,不可慢怠。”

“这……”江露橙迟疑片刻,惊觉掉进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

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陆,故应风色以“陆师叔”呼之。这显然是洛夫人有意为之,江露橙把话题带往师门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谈剑招与“掌门师伯”云云更属不智,这下要矫言推诿也说不过去,不答又恐失去应师兄的信任,白白浪费了两则秘密。

连洛雪晴也抬起头,视线里颇见责难。

江露橙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咬牙道:“家师姓陆,名讳上筠下曼,湖阳武林中认识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罗簪’。应师兄也非外人,四大剑门同气连枝,有甚不好说的?”末几句明显是冲洛雪晴而来。

“这就怪了。”应风色轻叩酸枝扶手,翻过覆纸,递给江露橙。“水月‘筠’字辈计廿三名,正传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阁后不列宗谱,仅留姓氏,乃张、李、麦、云以及两位林氏,当中并无陆姓。

“洛夫人出身湖阳,而湖阳陆氏为大姓,便是旁支亦属仕绅,贵派不致漏了湖阳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露橙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独不见“陆筠曼”三字。

“这……这……”

少女瞠大双眸,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

“应师兄觉得我说谎”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万一……是师父骗我呢?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却得了水月之传,所以不能声张,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阳的大宅里。师丈一死,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

江露橙万没料到,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

“我娘也在上头,筠字辈最末一位,名唤‘筠缦’的便是。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自小便随祖师受戒,后来筠心、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便如我们喊‘小师叔’一般。

“当年发生什么事,娘没同我细说,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阴错阳差怀上了我,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到东溪养济院待产。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这附近我挺熟的,十几年来没怎么变。”

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忽然抬眸,定定望着江露橙。那眼神绝非挑衅,也不像是嘲讽,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应风色开始觉得她的澹定不是出于心机,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妳一样,也是私生女。比妳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谁,娘始终不肯说。”江露橙哑口无言,俏脸上阴晴不定,情思难以揣测。

按洛雪晴的年纪推断,筠缦犯戒乃至被逐出师门,差不多是本朝肇兴、妖刀乱平之后两年。当时执掌水月门户的永贞师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惩戒了么徒,其实还是护短。观心庵与水月停轩同属东海龙门宗,渊源甚深,筠缦等于是被托付到东溪县待产,借此远离断肠湖这块是非地。

观心庵的女尼与陆筠曼年纪相若,说不定便是当时所结识,一听江露橙有孕,才会是那样的反应,或觉“有其师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脉于妖刀作乱的初期损失惨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万劫、幽凝、离垢三柄妖刀于大桐山会齐,争做蛊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马便是现成的牺牲,大桐山响流谷化为血流漂杵的炼狱,领军驰援的筠静师太与同行的六名筠字辈,连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无一生还。

做为抗击妖刀的分水岭,大桐山惨案并未使武林团结一致,在响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观海天门和赤炼堂,从此退出除魔卫道的行列,只余个别如胤丹书、鹤着衣等内外弟子持续活跃。黑白两道多有效尤者,闭垒不出以求自保,而后才有浮鼎山庄“万刃君临”秋拭水号召六合名剑的义举。

水月停轩并未因此退缩,与指剑奇宫、青锋照一样,前仆后继阻截妖刀,代价就是持续折损英才。战后筠字辈仅剩五人,筠缦年纪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妆怜还小著两岁,但从她能得筠心师太传授禁忌之招《珠帘暮卷西山雨》看来,资质还是很不错的。

天赋异禀的么徒在宗门困顿之际,闹出这等丑闻来,永贞老尼姑的伤心失望可想一斑,这样还安排她到东溪避风头,亦足见宠爱之甚。

筠缦产女后还俗,不久永贞坐化,剩下的几名筠字辈接连故去,最后连筠心师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妆怜执掌门户,陆筠曼重归无门,带女儿嫁给了洛乘天。“陆筠曼”之名不见于水月文书,料是嫁与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撑腰,假托是湖阳陆氏出身,搏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声。

“爹待我们母女俩很好,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生的爹,那个弃我们不顾的男人不是。”洛雪晴转过视线。“应师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这个了,其他的问我娘也不肯说。你能信我么?”

应风色点头。“我信妳,谢谢妳的坦白,说出身世并不容易。但我有个疑问:洛总镖头去世后,陆师叔便带妳们离开湖阳,明显是为躲避仇家,莫非洛总镖头之死,其中有什么蹊跷?”

洛雪晴迟疑一下,缓缓道:“我爹武功高强,身子壮健,我也不信他会得急病而死。但他背上的疔疮热疖子,我是亲眼看见的,青紫一片又化脓黄,太夫也说热毒症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后几天他……他高烧不退,身子烫得吓人,像烙铁一样,反复痛苦呻吟……”鼻头微红,却硬生生忍住泪水,定了定神才说:

“我不知道。说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点苦。”

应风色见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说的是实话。她们都对洛乘天的壮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亲睹发病的模样,便有质疑,也不是针对大夫或热毒症,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陆筠曼逃难似的离开熟悉的湖阳城,必是为了躲避仇家,从她不许女儿徒弟张扬水月出身,应风色认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轩,更精确的说,是现任的水月掌门杜妆怜。

筠字一辈俱已仙去,也没留下传人,陆筠曼当年的丑事绝了目证,不过就是流蜚而已;杜妆怜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继位,虽云英未嫁,仍是处子之身,毕竟不合祖制。

陆筠曼怎么说也是师叔,光辈份就压她一头,挟“掣海龙旗”洛乘天与连云社十三神龙的势力,多年来赖在咫尺之外的湖阳城不走,虎视眈眈,要说没有觊觎之心,那是连三岁孩儿也绝不肯信,想必对杜妆怜来说,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妆怜于妖刀战后闭关频仍,便接任掌门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外传她身受重伤,已成沉疴,要不是水月停轩死得只剩下这一脉,这副模样肯定是坐不了宗门大位。被扫地出门的小师叔要有个什么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陆筠曼才发现连云社并不是自己能叫得动的,人死茶凉,怕“红颜冷剑”出关与她清一清前帐,心虚之下,仓皇出逃。以杜妆怜孤高冷漠,料与观心庵这厢并无往来,于是躲到东溪县避祸。

杜妆怜于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剑”,但真正令世人为之震颤的,却是她剿灭狐异门时的心狠手辣,“冷剑”之名遂不胫而走,慑人犹在红颜之上,陆筠曼的恐惧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匡当一声茶盅放落,储之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引来众人侧目。

“哎唷,妳们的人生际遇,怎么都这么精彩啊?跟扮戏文似的。对比之下,我的说起来无聊得要命,只怕谁也不信。”

“小师叔亮出辈份我就信了。哪个还有不服,我打到他服。”应风色打趣。

储之沁白他一眼,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略收宁定之效,将杯中茗茶一饮而尽,如以烈酒壮胆,自嘲般一笑。“我师父是谁,你们都知道啦。我既非长女,也不是长房,习武天分还不特别高,家里将我送往百花镜庐,多半是想混个名头,将来不管与哪家联姻,自好抬一抬身价……这种丢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说了。”

应风色收起促狭的表情,正色道:“娶妻当娶贤。以小师叔的人品武功,毋须百花镜庐的名头,无论嫁到哪一家,皆是翁婿的福气。”储之沁本想反口抢他一顿嘴快,说几句刀来剑往,不知怎的,突然不想搅散这份善意回护,红著小脸假装没听见,揣在心里暖够了,才耸肩道:

“……反正也就是这样。谁知上山之后,我师父需要个照顾起居的小丫头,这事不能让一般的仆妇做,也不好叫资深的弟子做,看来看去,那会儿只有我啦。

“起初没什么问题,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家本来什么都会做一点。师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学着烧他爱吃的菜肴,陪他聊天说话,习武练剑……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儿也有下人应付,我觉得比在家时好得多,一点也不后悔离家上山,甚至还有点庆幸。”

“后来是什么不好了?”江露橙的反应很快。

“因为我长大了。”储之沁惨然一笑,忿烈中满是无奈。“我师父生得十分好看,就算已经是老人家了,还是很好看,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人家说‘风度翩翩’应该就是他那样,特别招姑娘欢喜。

“他老人家从年轻的时候就桃花不断,真鹄山上无人不知,他自己还经常跟我说,那个什么什么夫人以前年轻时如何如何,没想到老了之后变得如此恶毒……之类,毫不避忌。我笑他揶揄他有时还教训他,他也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里,我并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儿……不,或许是孙女也说不定。他已没有攀枝瓶养收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个谈天说笑、陪他回首前尘的伴儿而已,但没人肯信他。连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信。”

江露橙不由失笑。“这得造多少孽才能这样啊。”

“是啊,怪谁呢。”储之沁也笑了,藉势悄悄抹了抹眼角。鹿希色不动声息地乜了邻座一眼,仿佛在说“你当心点啊”,应风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十分无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储之沁,在百花镜庐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明显高出同侪一截的剑法更是雪上加霜。鱼映眉认定劣迹斑斑的老父,与这个外表丝毫看不出来精于狐媚的小骚货有一腿,才传了她这手从未示人的高明剑术——显然他原是想带进棺材里的,居然连独生女儿都瞒着。

天门的高层曾由化为刀尸的剑脉名宿“冲霄一剑”魏王存处,得悉若干妖刀武学的奥秘,原本庸碌的鹤着衣得以跃升剑脉宗主,执掌青帝一观,乃至成为天门掌教,许多人私底下都以为与此有关。

要说曾任掌教的鱼休同没拿到一丁半点好处,怕是谁也不信。

但他终究没将这套秘奥传给鱼映眉,却便宜了该死的小姘头。

幸亏鱼映眉是极为自负的性子,并没有把武功剑法看在眼里,她恨的是父亲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龄的女子,不顾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颜面全失,背后受尽闲言闲语。

几年前鱼休同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走动不便,储之沁为方便照拂,索性搬进师父院里。鱼映眉忍无可忍,连夜将二人送回家乡华眉县,眼不见为净;过了两个月,忽然派人来给她们搬家,搬到更南边的临沣县……就这样两年之内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所幸鱼休同虽然年迈体衰,修为还是很不错的,居然没给活活折腾死。

“……这是为了找大夫罢?”应风色听出不对,抱臂喃喃道。

储之沁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体非常老实的类型。

应风色从开头的叙述便觉有异,特意留上了心。

不说鱼映眉与鱼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隐的前宗主、天门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贵,让干练的仆妇或资深的弟子伺候,才能尽其心意,面面俱到吧?与其说不应交给初初上山的七岁小女孩,倒不如说当中必有隐情,须得排除干练之人或熟悉内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么——

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很难说是佩服或惊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转对鹿希色道:“跟着他挺辛苦的吧?会不会老觉得好像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一样,给人看个通透?”

应风色险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没当众口出“的确没怎么穿衣裳”这种问题发言,搥胸呛咳一阵,赶紧将话题带回正途:“那妳……咳咳……妳师父到底是怎么了,须得这般着紧寻医?”

“魇症。”提到这个,储之沁顿时没了促狭的心情,难得地神色一黯,蹙起乌浓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复如常,耸了耸肩。“我师父会作梦,一发梦就大喊大叫,喊什么却听不明白,像是见到什么极可怕的物事。她约莫是觉得丢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晓,不但让个七岁小孩照顾自己的爹,还不许婢仆留宿,十年来如一日。”

谁都明白她口里的“她”,指的是师父的独生爱女。

这女人为隐藏父亲日渐痴呆、如孩子般夜寐惊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仆,让个幼弱的小女孩单独面对,日后还疑心一老一少间有什么苟且,弃如敝屣,也难怪储之沁对鱼映眉十分不满。





第六二折





怵惕成魇

迨今重世




“不过有回师父惊醒,”储之沁又道:“我进房探视时,师父突然抓住我,喃喃道:‘颂生,这是人祸……咱们万万不能插手!赶紧回山。’说著又将我推开,瞪大眼睛骂我:‘你!竟敢如此!竖子……竖子!’我哇的一声吓哭起来,师父才突然清醒,忙不迭地下榻安慰我。”

江露橙插口:“那肯定很吓人了。”

储之沁俏脸微红,辩解道:“那会儿我才十岁!别说吼我,平日里师父大声点说话都不曾有过,突然满眼血丝、披头散发的瞪我,像被恶鬼附身似的,吓哭也是正常的好吗?”

“谁是颂生啊?莫不是妳师父的仇家?”江露橙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储之沁叹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好问旁人。长大后向师父提及,他也只装傻道:‘是么,我也不记得了。会不会是妳听错了?’说不定是招惹过的女子她们的丈夫或父兄,怕我逮著机会骂他,才这般敷衍。”与江露橙相视一笑,倒也不纠结。

忽听洛雪晴问:“应师兄,那颂生是什么人啊?”

储之沁“干他屁事”几欲冲口,见言满霜与鹿希色不约而同望向青年,心弦触动:“是了,他连水月停轩筠字辈的一整代人都能默出,说不定真知道‘颂生’是谁。”

而应风色确实知道。

“飞羽乱星”佘颂生是鱼休同的师姪,说情同父子可能并不为过。鱼休同年轻时活跃于天门诸脉盟席,登上掌教之位,只不过是把合纵连横的舞台搬到正道七大派,乃至整个东海武林而已,对收徒兴趣缺缺,座下寄名均是人情往来,都不是能接掌镜庐的人选。

同辈的师弟师妹认为不收徒弟,是大师兄不打算扣著大位的意思,无不尽心尽力办差,以求青眼,对他老来得女一事,也未冒出什么杂音留难,遑论罄竹难书的风流史。

鱼休同当上掌教之后,果然立了师弟佘戍凉的儿子佘颂生为观主代理,以众师弟师妹为辅佐,由是更坚定了众人的信心,皆称大师兄无私,实为本观之福。

代理毕竟不是正式传位,人人都还有机会。接下来的几年里,辅佐们无不暗中较劲,想让自家的子弟出线,但佘颂生始终呼声最高。鱼休同甚至将他提拔到洞灵仙府,给了个“掌箓法官”的名位,相当于为皇帝掌管玉玺的符宝郎。尽管镜庐代理换了人做,天门众人咸以为佘颂生才是鱼休同最属意的接班人选。

“这就怪了。”储之沁听完,忍不住蹙眉。“我在山上这么久,居然没听过这人,师父还说不记得了。他虽有魇症,绝大部分的时候是很正常的,聪明得很,这两年才开始越来越糊涂,但也是好的时候多过坏的。师父……为何要骗我?那个佘颂生呢?”

“死了。”应风色肃然道:“天君派他调查大桐山一案,佘颂生不幸为妖刀邪祟所染,回来后性情越发暴戾,最终竟勾结镜庐里的反对派作恶,被师伯师叔们联手正法,双方可谓两败俱伤。结果妳知道啦,鱼观主顺利登位,天君他老人家平安下庄,是这场祸事最大的受益者。”

就算是不谙门派内斗的少女,也猜到佘颂生十有八九是中了套路,落得身死收场。妖刀邪祟,不过是借口罢了,是胜利者轻易能加诸于失败者之上,以杜悠悠众口的便利工具。

鹿希色突然举手。

“……但他说‘赶紧回山’。”

“什么?”应风色闻言一怔。

“小师叔方才说了,天君惊醒时说:‘颂生,咱们不能插手,赶紧回山。’这里的‘山’,指的会是大桐山么?”

储之沁皱眉:“有什么分别?”

这下轮到鹿希色耸肩了。“不知道。但如果鱼休同也去过大桐山,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却不能外泄的事,压抑太甚,以致罹患魇症,那么佘颂生或许就不是因为争权被杀——”

——而是灭口。

妖刀乱时应风色不过三岁,要三年后才上得龙庭山,对当时纷乱的形势所知有限,但鱼休同平生最著名的除风流成性、桃花不断之外,便是明哲保身,封闭真鹄山自外于除魔圣战,令魏王存、鹤着衣等投身卫道的天门孤军成了英雄。

虽然“云尽天君”未因此受人唾骂,此举无疑是他毕生最大的污点。

若大桐山响流谷发生的事,和佘颂生之死一样,有着被人刻意隐藏、截然不同的真相版本呢?

应风色是相当务实的性子,与降界无关之事,半点不想横生枝节,之所以设计这个让少女们吐露秘密的情境,是因为他相信她们身上藏有羽羊神放出的线索,必能与自己手里的连系起来,指向某件“羽羊神的托付”。

这会是埋藏于真鹄山的陈年秘闻吗?羽羊神的现世身份,或说想假自己之手对付的,会不会就是“云尽天君”鱼休同?退隐的天门前掌教,又与怪鸟刺青和被扮作“黑山老妖”的黄须汉子有什么关系?

“是了,小师叔,天君的魇症是由哪位大国手针砭施药?”思虑一时无的,应风色索性顺藤摸瓜:“我山夏阳渊有几位师叔颇精此道,虽说此事关乎百花镜庐的颜面,鱼观主定不肯对外透露,若能探望天君他老人家,回山问诊寻方,也好有些掂量。”料想储之沁纵有顾忌,听到“鱼观主”三个字,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定便允了。

谁知少女噗哧一声,见众人投来诧异眼光,食指连点,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你这人是不是练了什么妖法,哪有漂亮女孩子便往哪撞,降界如此,回到现世还是这样。”

“怎么那位大国手很漂亮么?”江露橙嗓音绷得有些尖,明显露出警戒之色。

“不是什么大国手,但的确是位漂亮的小姊姊。”储之沁笑道:“她叫莫婷,年纪跟我差不多罢,我没细问。家学渊源,治疗魇症特别拿手,据说她娘亲以前给她娘亲看过病,她还是她亲手接生的,是信得过的人。”

众人愣了会儿,才明白后一个“娘亲”指的是鱼映眉之母,而鱼映眉竟是这位女大夫莫婷的母亲接生,关系不同一般,才把梦呓难禁的鱼休同托付给她。

根据储之沁的说法,莫婷四处行医,居无定所,之前五次搬家都晚了一步,直到年前才在东溪县遇上。莫婷话少面冷,看诊的规矩很大,每个疗程须耗费整整七日的工夫,期间医庐严禁出入,连储之沁也不例外;也因为这样,闲得发慌的储之沁才能三天两头的往无乘庵跑。

应风色碰了个软钉子,此路既不通,就不是羽羊神所指,转对言满霜道:“满霜,到妳啦。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有例外,不管想到什么都无妨,此刻说出,应是最好的时机。”

储之沁不知他是暗示言满霜交代何以扮作幼女,对青年温柔的态度特别满意,顺着他的话鼓励言满霜:“是啊是啊,妳不用害怕,小师叔会保护妳的。”

言满霜抬起头来,淡道:“我不怕。从我前一派的师傅,在我面前被人杀害,我便再也记不起害怕的感觉。支持我活下来的理由有很多,然而当中并没有‘怕’这个字。”

储之沁与洛雪晴相顾愕然,没想到她会用这么老成的口吻说话,明明嗓音还是女童,仿佛被千年老鬼附了身。应风色注意到江露橙不如她俩惊讶。

女童模样的附体鬼魂旁若无人,娓娓续道;“前一派的师傅收我为徒那年,我才六岁,她说等带我回到岛上,再行拜师之礼,现在虽然还没有人知道我是她的徒弟,但在她心里,是就是了,哪管旁人怎么想?我听得很欢喜。师傅是个真有意思的人,不但没把我当小孩看,她自己就像小孩,我很喜欢她。

“直到那人破门而入,逢人便杀,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溅得到处都是,仿佛夕阳都染上血的颜色,填满眼睛能看到的每个地方……没有一处不是。”坐得最近的储之沁去握她的手,平素不与人肢接的言满霜仿佛忘了要甩脱,小手寒凉如玉,兀自沉浸在血色的记忆里,喃喃道:

“她几乎杀了所有人。她的剑很快,我是倒地之后才开始觉得痛的,然后才逐渐使不上力,既撑不起身,慢慢连指头也动不了……但性命流失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那人的剑。

“我蜷在一只掀倒的竹篓里,怀里抱了个孩子,感受她小小的身子变凉。强烈的愤怒与恨意给了我力量,我想掀开竹篓,冲到隔壁的房间与那残忍恶毒的凶手对一对眼,看看她还有没有点人的模样……忽然听见她开口说话。之前她杀人是安静无声的,我甚至不知道她会说话。”突然安静下来,微微侧耳,仿佛真听见杀人者的语声。

这个情境莫名地诡异。众人默然以对,言满霜却始终不发一语,最后还是应风色打破了沉默。“凶手……说了什么?”

言满霜回过神来,不复方才如坠梦中的恍惚模样,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冷静道:“她说:‘筠庄!妳当年在永贞老尼面前搬弄是非、屡屡作梗时,可想过有今日?’叫的是我前一派师傅的名字,我才知她也没逃过。师傅受伤很重,声音都变了,勉强吞息几口,才哑声道:‘五……五年前在……在大桐山,筠……筠静师姊她们,也……也是妳下的毒手?’

“那人淡淡道:‘不然还有哪个?筠心若挡我的路,一般杀了她!’师傅惨笑道:‘大师姊睿智仁厚,怎会收了妳这个豺狼心性、不知羞耻的孽徒!’只听噗的一响,邻室便再无声息。”

这下连应风色也瞠目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江露橙低头看着手边的纸,反复几次犹不能置信,开口才发现连嗓音都在抖。“妳说……妳是筠……筠庄师伯的……徒弟,杀……杀人的是……是……是……”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没错。”言满霜环视众人。“我也是水月弟子,虽没学过水月的武功。我师傅是筠庄师太,而杀害她的凶手,正是杜妆怜。”

“且、且慢!”储之沁扳著指头算了半天,急道:“‘五年前在大桐山’……那离现在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吧?妳那辰光怕还没出生,哪能拜筠庄师太为师?”

言满霜不发一言,默默低头,玉笋尖儿似的莹白十指分外灵动,依序解开了衣带、围腰,衫襟“唰!”一声垂分开来,露出衣下紫棠色缀银边的缎面肚兜。

紫棠色介于黛紫与檀色之间,银滚黑绣的万字锦纹更是充满了女子风情,鹿希色穿都稍嫌熟艳,且不说十二岁的女童不该如此穿着,撑得整片缎面圆滚滚、颤巍巍,分不出峰壑起伏的满溢雪乳,亦不能是幼女所有;纯以份量计,诸女无不瞠乎其后,连坚挺如瓜的鹿希色都略逊一筹。

全场大概只有江露橙不是目瞪口呆,在兰若寺厢房时,虽因言满霜刻意蜷身遮掩,未能窥得全豹,毕竟肥硕腴润如斯,腋窝身侧不可能不露形迹。江露橙自己便有双浑圆美乳,对于雪肉挤溢经验丰富,言满霜身材如何,心中约略有谱,只当她发育特别成熟,未往隐瞒年龄的方向联想。

言满霜却没有停手的打算,揭起紫棠肚兜下缘,滑亮的绸缎寸寸拉起,露出宛如风铃花苞印就的小巧圆脐、薄薄的圆凹葫腰,瘦得微露肋形的莹白身板,居间那一抹竖直凹痕,隐约见得肥硕下乳的饱满圆廓……

一寸宽的淡红剑疤就在左乳下,细棱剖面清晰可辨。这一剑穿透肌膈脏器,兴许还有骨骼,却未多掀皮肉,才能留住完整的尖菱形状,可见奇快。

“行了行了,信妳还不成么?快……快把衣裳穿好。”不知是瞧着腹胁生疼,或细腰巨乳的冲击太大,储之沁满脸通红,赶紧替女郎著衫。

言满霜的“秘密”杀伤力之甚,不言可喻。她所指控的是当世“六合名剑”之一,名满天下望重武林的除魔英雄,同时也是正道七大派的首脑,有资格问鼎天下快剑三甲的杜妆怜,指控她为了门主之位,几乎杀光了一整代的筠字辈师长……怎么想都是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胡言妄语。

然而有魏无音的前例,应风色非但不把所谓“六合名剑”、正道魁首当回事,隐隐然觉得他们私下必有男盗女娼,不可告人的一面。言满霜的说辞是耸动了点,光凭指控的对象就说她不可信,怕是有失偏颇。

况且,言满霜真正的出身,也补足了降界遴选新使者的规则缺漏——江露橙、洛雪晴和言满霜,都是不见容于本门的水月弟子,使她们无法回归的关键人物是杜妆怜。若储之沁的师傅鱼休同当年在大桐山所见,真是杜妆怜杀了筠静等廿二名师叔同门、把罪行推到妖刀之上,因此做出“万勿插手”的封山决策,勉强也能与前述三人扯上关系。

只消有个隐身幕后的知情者,长年关注、追索杜妆怜,便能交出四姝在列的候选使者名单。

问题是:杜妆怜是羽羊神给他的线索吗?让他们聚集到东溪县来,就是为了迫出“杜妆怜”的名字?这点无法说服应风色。

按原初所想,羽羊神是为了对付“在降界中难以下手的对象”,才打算利用九渊使者,此人应是祂的降界同僚;狼鬼死于第一轮,尚余刀艳二鬼,而以现身破坏“平阳令”任务的刀鬼嫌疑最大。

但杜妆怜是女子,观刀鬼的身形骨相,不可能是女扮男装,而艳鬼擅使长兵,可没听说过“红颜冷剑”精通枪棒的。况且,通过杜妆怜才能追到刀鬼,未免过于周折,以杜的身份地位,便是应风色也无法轻易见着,怎么想都是条死胡同。

储之沁不知他心中正纠结,见应鹿二人没甚反应,以为不信言满霜,毕竟是自己提出年纪的疑点,急着替她找支撑:“年龄什么的,能兜上就没事。我看看,要说十五年前是六岁,妳现在是二……二十一岁?妳这样二十一岁?”冲击过大,瞬间忘了原本的初衷。江露橙摇头苦笑:

“闹了半天,原来‘满霜妹子’居然是个姊姊。”

言满霜没有否认,应风色则提出了有力的证据。

“以内功修为论,满霜应在我之上。”说了舟桥上言满霜棍击舷侧,使船搁浅的事。储之沁摸摸脸颊,仿佛还有些难以置信,但连麒麟儿都直承不如,言满霜的武功在九渊使者排一是没跑的了,总不能从娘胎就练上了罢?讷讷苦笑:“这几日我们老说来陪妳,真个是马不知脸长,丢脸死了。”

言满霜伸过小手,覆在她手背上。

“妳别这么说。是我骗妳们在先,但我见过的事太惨,后一派的师傅告诫我,不可轻易信人,我始终牢记。谢谢妳们在降界照顾我。”也牵起江露橙之手。少女们相顾而笑,尽释前嫌,于此事再无芥蒂。

言满霜一身艺业得自惟明师太,惟明既从杜妆怜手里救下她,自不会不知杜掌门的真面目——应风色在脑海里约略想了一遍“三绝”踢馆扬名的路线,果然避开了断肠湖周遭,也没向同属东海龙门宗的武脉如观心庵下手。言满霜扯谎要是连这个都考虑在内,直是宗师的手笔,只能说教她骗了也没甚好不甘愿的。

应风色不甘心的是白费工夫,死马当活马医,取出刺青图与黄须汉子的肖像摊开,迳问言满霜:“妳有没见过图上之人,或是这般模样的刺青?”言满霜郑重趋前,踮脚看了半天,蹙眉摇头。储之沁也说不曾见过。

江露橙端详片刻,略显迷惑,挣扎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向洛雪晴搭话。

“这是不是那……叫什么名字来着?”洛雪晴瞧得认真,并未接口。

应风色燃起一线希望,与鹿希色交换眼色,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回想。

“我在镖局大堂的帘幔之后,瞧过这人几回。”

江露橙急于表现,可惜只记得一些浮光掠影。

“每回见都扎在人堆里,师父又不准我们抛头露面,只能躲著瞧,不知叫什么名儿,但应该是连云社的罢?有他总有乔四爷。”乔四爷指的是连云社十三神龙里行四的“屹天秀岳”乔归泉,官场上以乔温之名行之,归泉是在武林用的字号。

乔归泉出身撼岳派,曾于狮蛮山深造,累官至两湖水军大营偏将军,东镇慕容柔接掌兵权后,乔归泉自请解甲,在湖阳置良田广厦,招待五湖四海的豪杰,江湖上颇有盛名。此外亦以高大俊美著称,年轻时还有“俏狻猊”的浑号。

江露橙在人扎堆儿里只认得乔四爷,其体貌可见一斑。

“连云社十三神龙”江湖名声响亮,靠的是人脉势力,武力水平在奇宫这等武道巅峰看来无足轻重,应风色默得出水月筠字辈全员,未必能数满连云社有哪十三条龙。乔归泉是闻人,游走于军、政、商三界,隐于幕后领导军中旧僚对抗东镇,名头连市井小民都熟;然而黄须汉子没有这样的份量,偷窥连云社宴的江露橙不认得,熟知武林掌故的应风色也喊不出,犹如一缕幽魂。

“……是他没错。”

洛雪晴直起身子,到现在才追上其他人已然抛飞的话题。

“这位是湖阴铁鹞庄的庄主,名叫霍铁衫。他的外号我印象很深,叫‘吞肝啄残’,娘说是形容鹯鹞之类的猛禽,很是威武。爹不以为然,皱着眉头说:‘食腐的扁毛畜生算什么威武?最多是凶残。’我始终记得。”

江露橙见功劳被她抢去,新仇叠旧恨,不服气道:

“我怎就没听师丈说过?”

“霍铁衫带他儿子来镖局那天,妳和芸芸去碧霞寺了,还弄丢了何婶新买的那柄彩绘美人伞,幸好回程路上买了张铁桥舖子的梅汁烧鸡,何婶才没太生气。”

她的记忆充满各种琐碎的细节,连江露橙这等粗枝大叶被她一说,都记起是哪一天——明明是近三年前的事。“啊,确实是……那天师父不许妳跟,对不?我们都回来了妳还生气。”

“不是气这个。”

洛雪晴摇摇头。“霍铁衫来替他大儿子提亲,娘知道爹不会答应见,故意找了个理由不让爹出门,还让芸芸和妳去碧霞寺玩,只留了何婶萍姑伺候着,其他下人都放了半天假,怕爹一个没说好,霍家下不了台,给底下人看笑话。”众人都有些懵。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胳膊肘拐成这样的还真少见。

应风色心想:“这位陆师叔处事烂糊成一片,嫁女剜爹心,用骗的能成才有鬼了。霍家大公子如非容颜绝世,百代难寻,难不成铁鹞庄富可敌国,拿真金白银收买了洛雪晴亲娘?”总觉得其中透著蹊跷,偏偏江露橙被排除在外,没法提供另一种观点以兹比对。

“要娶妳么?”江露橙幸灾乐祸得很,巴不得她真订了门亲事。

“爹不乐意,说得很僵,差点打起来。”说着眼圈儿一红,咬唇忍住,可能是想起这般疼爱自己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霍铁衫的大儿子叫霍甲山,那天穿了件无袖缀兔毛的虎皮袄子,很是轻狂粗鲁。我见他左胳膊上,纹了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纤指一戟,居然是那幅啣蛇怪鸟。

(连……连上了!)

应风色脑袋里“轰”的一响,差点跳起来。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那晚我很不开心,娘没敢对爹撒泼,却来与我呕气,闹了整晚,一会儿说我不想嫁爹才这样,一会儿说我不可爱又骄傲,这辈子别想出阁了。我气得要命,不想让妳和芸芸看见,便躲到后花园里哭。

“爹哄完了娘,又来哄我。本要说故事给我听,忽然问:‘霍家父子那样,妳怕不怕?’我说:‘不怕,只是不喜欢。’爹听了很高兴似的,跟我说他们怎么怎么坏,打家劫舍、强抢民女都是做惯的,这几年跟了乔四爷扮扮仕绅,骨子里还是兵痞,坏得不行。

“我说:‘他们原来是官兵么?官兵也有坏的?’爹说:‘官兵里坏的,比江洋大盗坏多了。看见霍家老大臂上的刺青没有?那是他爹以前待的部曲,里头人人都纹。

“‘他们坏到连啼哭的小孩听见军队的名儿,或看见那个刺青,便吓得不敢再哭。后来这帮坏蛋遭了天谴,多数客死异乡,霍家父子竟不觉丢脸,还敢亮出来耀武扬威。’”

应风色暗忖:“黑山老妖……果然是军旅出身!”这样一来,黄须汉子的战阵斧法,以及鬼牙众娴熟的冲锋阵形,全兜拢了起来;铁鹞庄正是羽羊神要他去的地方,指示必定藏在那儿。还要更多情报——应风色头皮发麻,袭近目标的悚栗雷殛般窜过百骸,难以遏抑。

但真相永远超过人的预期,哪怕是微风翻露的一角。

“那支部曲的名字,洛总镖头告诉过妳么?”

“爹有说,我还记得。因为那个名儿很怪。”洛雪晴沉吟著。“那支军队最后是死在了南陵,连同统领它的将军一起。他们管它叫‘破魂甲’。”
TOP Posted: 05-26 16:56 #31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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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折





瑶筐不开

无神尽日




应风色终于明白,那幅刺青的熟悉感何来。

降界中伴着他出生入死的臂甲,俨然就是啣蛇怪鸟的化形,尤其眼上那双分岔的云纹怪眉,以及手背三截铲嘴似的开阖护甲,生动还原了图中头大如斗的诡异禽类,遑论展开的翼盾,只是将图上的翼展调整了方向角度而已。

鹿希色初见图样时曾觉眼熟,但此前她并未见过刺青,印象亦是来自臂甲。

关窍一经打通,许多细微的线索便自行贯串,忽地明朗起来:运行点数、藏有匕首等各种工具的钢筒以“运日”为名,这是鸩鸟中雄鸟的古称。相传鸩形似鹰,大如鹗,以毒蛇为食,故鸩羽为世间剧毒,雄称“运日”,雌称“阴谐”;刺青啣著青蛇,描摹的正是传说中的毒鸟——鸩。

本朝顺庆爷挥军平南时,应风色不过一拖着鼻涕、穿犊鼻裤乱跑的娃儿,梁鍞兵败身死那会儿,他都还没上龙庭山。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朝野无不避谈,以致青年竟未听过“破魂甲”三字。

但一切都串上了,铁鹞庄就是羽羊神留给他的信息。

洛雪晴对“破魂甲”所知仅限字面,没法提供更多线索;母亲避的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少女钜细靡遗的琐碎记忆仍有用处。应风色问了连云社,洛雪晴知道得虽不多,起码数得出哪十三位。

十三神龙,首三位皆是年逾耳顺的名宿,说穿了就是盟社的牌匾,老英雄宴饮聚会话话当年可也,再插手盟社之事,未免太过劳碌。

众所周知,乔归泉才是连云社的顶梁柱,而洛乘天在社里排行第五,地位仅次乔四,武功更是其中佼佼,镇海镖局于湖阴、湖阳地界的九镖唯他马首是瞻,手下等若有几千号人,影响力绝不在乔四爷之下。霍铁衫较洛乘天年长,但入社晚于洛总镖头,排到第十一把交椅,多少也跟身份地位有关。

“但爹不喜欢乔四爷,说他逾越本分,恋栈旧时权位,是不自量力。”洛雪晴又道。

江露橙美眸圆瞠:“谁不喜欢乔四爷?妳别瞎说。师父说乔四爷轻财好义,慷慨大方,散尽家财也要结交天下英雄好汉,乃是当世的豪杰,师丈也说乔四爷人面极广的。”

储之沁取笑:“乔四爷是送妳簪子手镯了,教妳这般替他说话?”

“不是簪子,也不是手镯,是这个。”

江露橙嘻嘻笑着,随手从右鬟丫取下一朵金花,摊在手掌心里。储之沁偎着她雪润的圆肩凑近一瞧,见不是普通的掐丝金饰,镂空的花瓣里镶有莹润温腻、透着丝丝红理的珠贝之属,很难说是绯红抑或浅红,似乎随光线角度的变化不断易改,居然是上好的红珊瑚。

花心处一点血艳,宛若紫霞葡酒,深不见底,嵌在金丝间甚不易辨别,细瞧才发现非是染色的琉璃,而是货真价实的鸽血红宝。

江露橙的双鬟丫上粗粗一数也有五六朵金花,虽说忒小的玩意肯定是淘汰下来的边角料儿,难以珠宝目之,毕竟原石价值连城,这份化腐朽为神奇的镶琢技艺料亦不赀。

储之沁长年侍奉鱼休同,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哇的一声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送这等贵重礼物,莫不是想让妳给他做小?”

江露橙一把夺回,笑骂:“呸呸,妳才做小!”双颊晕红,却不是很讨厌的样子。乔四爷若有此意,她便就此答应了也说不定。

“乔四爷送过妳礼物么?”应风色问洛雪晴。

洛雪晴摇头。“爹不收银两和太贵重的礼物,说是以身作则,免得局子里的镖师私下索贿。家中收过最贵的礼……我记得是一整只的郧州火腿,煲汤滋味很鲜。鸡鸭蔬果爹也收,庄稼人回礼多半送这个。”

众人齐齐转头,八只眼睛盯着江露橙。“是……是师父让我收的啊,又不是我硬讨。”江露橙急得小手乱摇,慌忙撇清。

应风色与鹿希色对望一眼,心下雪亮。

看来想把镇海镖局和铁鹞庄拉在一起的,正是乔归泉,而洛府被撬动的那块墙角砖,定是洛夫人陆筠曼无疑了。东镇新到,乔归泉以退为进,躲回民间用白身策动旧僚;想干什么应风色说不好,但不管要干什么,帮手肯定是越多越好。

乔归泉不替自己的儿子求亲,是因为不想他和洛乘天的关系为人所觉,说明在台面上,两人最起码是分庭抗礼,不被视为党羽的。维持着这样的假象,对欺敌十分有利;但若是洛乘天坚拒合作,岂可留剑与敌,就不得不考虑除掉这个潜在的对手了。

——洛乘天若非死于偶发的热毒之症,有无可能是绕进了这个死局里?

按这个思路,陆筠曼躲的则又未必是杜妆怜。三年前洛雪晴才十三岁,陆筠曼便急切切想与铁鹞庄结亲,借此攀上乔归泉的关系,反逼得丈夫划清界线,提早与乔四割蓆。如今丈夫一死,连云社全入乔四爷彀中,母女俩如同俎上鱼肉,不跑难道要任人宰割么?

“不,这还不是最怪的。”

迎著船头夜风,鹿希色把弄著舷侧的灯笼,随口说道。

有点顽皮、散漫又浑不着意的模样,令应风色想起当晚女郎置身于漫天萤火虫之间,还有带着乡音的“亮火虫”语声。洛雪晴、储之沁、满霜……少女们各有各的好,美貌无不令人动心,但在他心里,恁谁也比不上这样的鹿希色。

他们在无乘庵住了一晚,翌日才与四女作别,回头结了客栈房钱、寄存马匹,改走水路前往湖阴。

四女在第二轮的降界中,仅言满霜突破两千大关,得到晋升的翻倍奖励,换了一杆可拆作三截的丈二蛇矛、一条流星索,以及一袭软质硬衬,既有蚕丝衣的柔软易于活动,关节要害又有质地轻坚的半透晶甲保护,通体暗红,似能透光,有个好听的名儿,叫“玉骨冰肌透红纱”;价值三千点,正是三选一的绝品。

应风色在兑换之间时,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惜这件“玉骨冰肌透红纱”是女子的身形尺寸,还特别娇小,鹿希色的身量怕都挤不进去,应风色扼腕不已,由是更坚定了兑换秘笈的决心。没想到教满霜给换了去,青年不禁暗赞她的眼光魄力。

护甲并非只为保命,而是降低进取时的风险。

在降界,根本没法只靠躲避求存,想要活着离开,就必须尽力解令,越想逃的人越容易死。防护对一往无前的人才有意义;能够看出这点的言满霜,应风色认为她是足够出色的玩家。

仅次于言满霜的,居然是江露橙,多少是托了从首关就一直当“应师兄”拖油瓶的福,虽然击杀数、捡拾数,乃至于挑战守关者的表现都平平无奇,还是差点就破了两千。

与之相反的悲情例子,则是排在她后头的小师叔。

储之沁的点数全靠击杀而来,各级鬼牙众无不杀好杀满,围攻守关者也挣了不少。若能以首关为起点的话,两千应是不致成为其门槛。

洛雪晴理所当然地垫底,但因为她几乎什么也没换,反而是所有人之中持点最多的。有趣的是:包括言满霜在内,四女都换了《天予神功》,应风色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时还挨了白眼:“这么便宜,怎不换来瞧瞧?”

湖阴距离东溪县,舟行顺利的话需要整整一日一夜,万一转运稍有差池,两日是很正常的旅途预估,从这点来看,陆筠曼又似乎逃得不够远……难道鹿希色所说“还有更奇怪的事”,指的是这个?

“你不觉得,陆筠曼应付仇家的法子有点怪么?”

“什么意思?”女郎的思绪太跳,没头没脑的,应风色一下子跟不上。

“仇家若武功高强,对付它就得找个武功更高的靠山;若是官府中人,就找个更大的官来压着……陆筠曼攀这门亲事的时候,洛总镖头正如日中天,所以她心目中的敌人,须得洛乘天与乔归泉联手才对付得了,否则何必牺牲女儿,又惹丈夫不快?”

洛乘天身兼两湖镇海镖局九大分局的总座,手底下镖师数千,其中不乏名门好手,他自己便以刀法著称,号称“湖阴湖阳快刀第一”。杜妆怜的武功剑法确实不是这个级数,但就算是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冲到镖局乱砍一气,里头多有七大派内外弟子,随便死哪个都难善了。

而乔归泉的武功姑且不论,其背后是精兵数万的两湖大营,以及其他关系盘根错节的军中同僚;乔四爷明著挑上的对手,是新任的镇东将军,人称“央土大战最后一颗将星”的慕容柔慕容大人,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脸后生在东海无处立足,夹着尾巴一路哭回平望都去。

杜妆怜再厉害也就是一个人,不是这种量级的对手。陆筠曼到底在怕什么?

应风色没往这头想过,沉吟片刻,忽然一笑。

“还有别的解释。”青年耸耸肩。“可能是这位陆师叔特别贪财,洛乘天洁身自好,没点油水可捞,她才想拿女儿换富贵。”

女郎喃喃道:“这样洛雪晴就太可怜了。总觉她那没有血缘的爹,反而比较疼爱她似,这陆师叔实在不咋的。”应风色与她并肩吹风,轻握著女郎凉滑的玉手:“总会有这种父母的,既不能挑,也只能避远些。”两人便不再说话。

陆筠曼不知有甚毛病,女儿也好,徒弟也罢,都不敢放她一个人。四姝既与应风色等结成同盟,分享心中秘密,情感的连结似也更趋紧密,储之沁问了半天,才知把江露橙放在观心庵是陆筠曼坚持,大抵是她少年时曾住,觉得那地方安全,并非有意遗弃;送往庵里的份子钱就没断过,洛雪晴每回外出,也多拿这当借口。

众人好说歹说,终于劝得洛雪晴点头答应,带江露橙回去见母亲。倒是江露橙知道自己不是被师父抛弃之后,却不急着见了,对众人笑道:“我师父的脾气妳们不晓得,闹起来才叫一个……先让雪晴回去问问罢,就说我想师父了,每晚都哭。师父让我回去,我就回去。”这会儿肯叫“雪晴”了。

储之沁冷笑:“妳师父看着妳长大的,最好能信。”江露橙拍拍她的肩膀,老气横秋道:“那是妳不认识我师父。她就是信。”储之沁哑口无言。

无乘庵做为九渊使者现实的第二基地,算是定下来了。应风色教洛雪晴打点母亲,仍以养济院为幌子,让江露橙至无乘庵,与言满霜互相照应,仇家若寻到观心庵,便让竹帚少女前来通风报信。

鱼休同于莫婷那厢疗养期间,储之沁也一并住到无乘庵里。长远来说,陆筠曼若能与洛雪晴同来,不管仇家是谁,皆无从查到惟明师太与言满霜处,线索就此中断,可保安泰无虞。言满霜自作主张答应下来,反正邸院宽敞,不缺空房,只等洛雪晴回去劝说母亲。

应鹿二人离开东溪县时,她们已是一支隐然成形、能相互掩护支援的小队了:储之沁发号施令,言满霜提供武力,江露橙应变灵活,洛雪晴能把事情按部就班做好,不用担心有什么遗漏。

肯定需要更多的磨合,她们才能真正成熟,彼此间起到截长补短的作用,但要比当初的奇宫小队更团结,也更明白降界之险。如果是这支小队的话,或许唐奇色师兄和蔚佳色就不用死了——应风色心想。





◇    ◇    ◇





抵达湖阴的时间,比预期中多了一天。

各地的水陆码头无不严密盘查,关隘、舟岸等大排长龙,官差一一对过关条文牒后,始得放行,还见有全副武装的甲士巡逻,气氛诡谲。东海交通发达,通关的手续以简便著称,如此反常,难免怨声载道。

但官兵连鼓譟都不能忍,拉下几个抗议声大的,恶狠狠地上了夯枷镣铐,拿贼似的拖走,那些人呼告求饶也来不及了。“官爷,那些人……是什么罪名啊?”有好事者忍不住问。

“是奸细,是江洋大盗的同伙!”

官兵没好气道,睁著血丝密布的黄浊眼瞳,糜绽的嘴角溢着呼噜噜的灰沫子,连刀带鞘朝众人一比,撞得鞘上铜件格格作响。“官爷几天几夜没睡了,瞧你们个个都像贼!哪个作死的再来囉唣,正好拿下审一审,不止贼伙,管教你把祖宗十八代全供出来,替大伙儿省省事!”众人才不敢再说。

所幸应风色衣着精洁,相貌俊雅,又带着美貌侍婢,夺人以声,牒文上的“陶夷应氏”更是能活活压死人,官差倒没敢太过刁难。

铁鹞庄在湖阴城外北郊,一个叫天瑶镇的地方,庄名“铁鹞”疑似为天瑶二字转音。湖阴湖阳隔断肠湖遥遥相对,当中有赤水流经,水路阡陌纵横;天瑶镇夹在天瑶、天筐两座矮山丘陵之间,是两湖一带少数没有天然或人工河道经过之处,所幸陆路离两湖城乃至周边县城都不远,形成一种微妙的遗世之感。

远在金貔朝之前,此地曾掘出少量的金、铜矿脉,山中溪涧有淘出瓜子金的记录,但矿床实属浅薄,花了偌大气力掘的坑井,出金仅占极少的比例,多是不值钱的黄铜褐铁,霎时兴起的城镇也就霎时隐没,走不了的人在此散叶开枝,而成如今的模样。

两湖城间就没有穷镇,比起龙庭山周遭,天瑶实在不能说是破落萧条,淘金时期所建的克难寮舍早已随风化散,砖石砌起的连绵屋舍才能撑过五百年的岁月,在绵绵细雨间静静伫立。

和沿途水路城镇的喧嚣不同,天瑶镇给应风色的第一印象就是安静,与水的关连仅止于湿润的空气。这里没有川流不息的水道舟行,没有河涛拍岸的哗哗响,连雨都不是淅沥沥坠打屋簷,而是如毛轻渗,润物无声。

铁鹞庄还要再往里走,比起镇区,更接近荒废了几百年的老矿井,那是连樵夫或猎户都不去的地方。尽管如今林木扶疏,还有几座接着山涧形成的小湖泊,很难想像整个山头曾是光秃秃一片,崖壁满是人工凿出的洞穴,宛若挖开的疔疮。

“这两座山里,已经没有神了。”镇上的老人对应风色说。“五百年前开山之际,矿工打死两条宝珠蛇,一青一紫,浑身银点斑斓,像星辰一样。那一双是瑶筐神,管天瑶山和天筐山的。”

而霍铁衫来到无神之地兴建庄子,肯定不是为了积德行善。

往铁鹞庄的路上,应风色看到很多被暴力拆除的工事痕迹,残留的粗大木基依稀能辨出是箭垛或防马栅,这也佐证了从镇民处打听到的消息。

霍铁衫到此十多年,贼寇劫掠的传闻就没断过,有远有近,四散而出……除了天瑶镇。

这个山脚下的小镇不曾被来去无踪的马贼洗劫,相反的,霍家向镇民购买石材木料,雇用匠役,建造院邸,订购此间从无需求、以致没进过货的各种奢侈品;安静了几百年的小镇沸滚起来,开始有人往外头做买卖,引进更多货物,收受了霍家银两的镇民总得把钱花出去。还有霍家那些个疤面纹身的粗豪庄客,永远都需要女人,巧取豪夺久了,渐有妇人愿意卖,酒水声娱的生意也比过去好——

没有人问霍家的财富是怎么来的。只要不追问真相,忍受霍家人偶尔的骚扰侵凌,天瑶镇就能平安下去,日渐富起,不用担心夜里有马贼杀进村落,恣意奸淫掳掠,纵火将家乡烧成白地。

东海是有王法的,在两湖赤水流域的王法叫雷彪。他是赤炼堂的赤水转运使,凡赤水流经东海之地,以断肠湖为中心轴幅而出的这一片,都是这人说了算,连臬台司衙门也得卖面子。

雷彪在“连云社十三神龙”排行第二,乔归泉引荐霍铁衫入盟社时,是雷彪做的保人,护持霍铁衫强渡关山,“吞肝啄残”从此改头换面,凭借著连云社的偌大名声,混成了大城湖阴的仕绅。

至于马贼烧杀的总是雷彪的对头,又或不按时、按数缴纳规费的顽愚乡里,保不齐只是巧合而已。连老天都站在赤水转运使这边,只要不与雷彪背道而驰,上苍总会为其免去兵祸。

这帮贼寇进退如电,不留痕迹,挑选对象和挑事的范围也极富技巧,手段虽凶残,却能将范围控制在数十户以内,所杀不过百余口,一把火烧完之后,官差多半以物损处置,上报说百姓逃散云云,后续便不用再查。

所歼若是帮会,多是与七大派扯不上关系的零散势力,衙门连介入都懒,反正武林中人自有区处,不扰百姓营生,胥吏乐得眼不见为净。

事情是在两年多前,突然急转直下的。

霍铁衫有四子,以甲山、乙山、丙山、丁山为名,算上他自个儿,镇民私下以“霍家五山”呼之,既畏惧又轻蔑。霍甲山随父亲长住湖阴,自此养成了出入风月场所的习惯,渐渐有点富家公子的模样,不再是大半年前穿着虎皮袄子上镇远镖局提亲的痞子。霍家在城内四处置产,眼看是打算落地生根,不再回天瑶山里的贼窝了。

一日,霍家父子匆匆赶回,急发响箭火号,召回党徒,闭起铁鹞庄五重砦门,遣人下山传话:即日起,镇上严禁供外人投宿、饮食,乃至车马衣裘等,违者即与铁鹞庄为敌,后果自负。举镇譁然。

霍铁衫可不是被吓大的,慌乱必有原因,天瑶镇很快便收到了风声。

——雷彪死了。

赤炼堂对外宣称是急病,但有人说是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下的手,逮到机会铲除了对他不甚恭顺、背地里动作频频叛意昭然,双方嫌隙已深的亲叔叔雷彪。

雷彪并未料到自己会死。赤炼堂号称“东海第一大帮会”,到了这等规模,除掉一两名首脑无法瓦解派系,只会引来反扑,终至不可收拾。

岂料赤炼堂风平浪静,无人挺身为雷彪说话,仿佛他死得恰如其份。证诸之后的大半年里,关于雷彪的种种臭史在市井间风传,直是十恶不赦,万死莫赎,一时连孺子老妪都知有报应,可见总瓢把子绸缪既久,动手前早已打点妥适,连“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脚本都写好了,无怪乎一马平川,拾掇得干净俐落。

霍铁衫魂飞魄散,觉得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连夜赶回铁鹞庄坚壁清野,并飞鸽传书请人疏通,以免遭赤炼堂的内斗牵连,如蝼蚁般被巨人不经意间碾碎,死得不明不白。

乔归泉是否曾为他捭阖纵横,已不可考,毕竟铁鹞庄只守了一夜,恁乔四爷神通广大,忒短的时间内,怕什么也来不及做。

翌晨,铜墙铁壁般的铁鹞庄五重砦门大开,放出被掳劫的众多女子——多数是外地人——管事面色灰败,勉强到镇上募工,要拆掉庄内外所有望塔、箭垛、栅墙等,才知昨夜里所有庄客家丁一哄而散。问他何以如此,死也不敢说,抖得摇筛也似。

工事拆完,改填护墙沟渠,接着运出一车车的兵器到打铁舖,一家伙熔了,浇于舖外石板地,堆出一座熔渣山来,这又过了几天。

镇民谣传,废矿井那厢的老林有鬼嚎,无人敢近。及至壮丁回来,成群结队抄火把棍棒一探究竟,赫见林间吊著十几个赤条条的人,有的折手断腿,多数被割去阳物,灼以烙铁,竟是铁鹞庄的党徒中最凶恶的一群。

几人被认出曾奸污镇上妇女,队伍里不乏受害女子的亲友,本应上前一阵乱棍打死,但林间吊人的场景太诡异,惨遭肉刑的恶徒连日来滴水粒米未进,早已奄奄一息,然而被吊著全身气血阻滞,痛苦难以形容,且随着意识不清或被放大集中,所有人都在哀嚎,尽管嘶薄低哑,却持续不断。

这远远超过了他们在善书或寺庙壁绘里,所见过的一切炼狱图像,是活生生的恶鬼狱。让恶徒得以解脱,似乎便宜了他们,况且也没人想踏进炼狱一步。壮丁们默默掉头离开,日后有好事之人接近窥视,却什么也没见着。

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当时在林间曾见霍家的儿子被缚于树干,强迫他看着或听着似的,扭曲灰败的面孔已无神智,认不出是哪个,以年纪推断,不是霍丙山就是霍丁山,然而事后一样杳无踪迹,也不知是真是假。

就这样,如同松脱口牙的毒蛇,铁鹞庄一夕之间,“放”开了天瑶镇。

再没有人到铺子里强收月敬,没有穷奢极欲一掷千金,没有骚扰侵凌,没有雇佣驱策……镇上没人再见过“霍家五山”,铁鹞庄外的草木藤蔓越发蓊郁,只是没人走将出来。

仅仅两年间,天瑶镇就恢复了原本的静谧。那些因霍家到来变得浮躁,却未随霍家沉寂而调整适应的人们,最终也离开家乡,十数年如微尘泡沫,终究不抵五百年的雨雾淘洗,脓头一经剔除,始知山石依旧,静待下一个五百年过去。





“是因为……被降界逮走了么?”

站在挂满爬墙虎的门簷下,鹿希色仰望着“铁鹞庄”的匾额,喃喃自语道。

虽然还没入庄,也看得出此地久无人烟。镇民以为霍家隐居避世,殊不知广厦大院早已成了鬼域,山林侵入人造的屋墙里,仿佛能听见被残忍断首的天瑶山神一吐怨气的尖啸嘶鸣。

“两年太久了。鬼牙众这般折腾法,再硬朗的活人都撑不了半年,虽然不排除羽羊神将他们囚禁了年余,直到最近才改造成那副鬼样——”应风色边回忆著黑山老妖强壮的肩臂肌肉,又像要驱散脑海中的尸体死状似的甩甩头,吐出一口长气。“不知道,我总觉得不是这样。若我是羽羊神就不会这样。”

雷彪之死,在当时可是轰动东海的大事,向来被认为以地域派系分治为主的赤炼堂定于一尊,雷万凛的声势至此攀上巅顶,本应相互制衡的五大转运使俱都臣服于总瓢把子麾下,天下再无帮会能与之抗衡,“裂甲风霆”雷万凛就是实质上的东海武林第一人。

此事奇宫自然关心,但应风色万料不到,雷彪的死牵连着铁鹞庄,更无法预知数年后自己也卷入其中,不得不替羽羊神走一遭。

一夜间放倒铁鹞庄,以及割去阳物与吊人的残忍手段,听起来很像是总瓢把子的私兵“指纵鹰”所为。但指纵鹰是不留活口的,就算来如迅雷不及掩耳,一旦完成任务,必定张扬留记,以尸示众,好让世人明白违抗总瓢把子的下场。这是刽子手的存在意义,悄然遁去,又全不像是指纵鹰。

雷万凛近年极少露面,如同消失一般,但招惹赤炼堂实属不智,或许这才是羽羊神意图假手他人的原因。应风色开始评估起“掉头离开”的选项——惹上赤炼堂的麻烦程度,远远凌驾于羽羊神的恶意报复。

庄子从外头看大得很,丝毫说不上华美,像石砌的堡砦多过园林别墅。墙高而表面折曲,这是为了防御礟石所采取的设计。

紧闭的乌木大门看来十分厚重,应风色毫不怀疑它能抵挡冲车的撞击。

铁鹞庄的庄门作金柱门式,本身就像半幢屋宇,进深特别大,足有七八尺长,门进两侧的框槛之上,有类似漏窗的狭长空隙,若外敌抬巨木冲撞庄门,便能从空隙间射箭、倒滚油,乃至伸出长枪戳刺,以保大门不被攻破。

从门缝和门框的完整度推断,门后的横栓肯定是闩上的,不管霍铁衫是怎么离开这里,总之并未通过这两扇门。

看一眼就走,应风色对自己说。只消在院墙之内看到赤炼堂的火焰号记,二话不说,立即走人。便只沾到掉出鹰喙的肉屑,也会成为老鹰的敌人,猛禽的猎物绝不容染指。

高墙一侧的爬墙虎有明显的凋萎,霍家父子必是从此处被人越墙拖出,以致压断藤蔓茎叶。他与鹿希色对望一眼,正欲跃上墙头,蓦听身后一人长笑道:“光天化日偷荒宅,实在不是条门路。我能不能就当二位,是专程来毁迹灭证的?”





第六四折





累恶成禁

莫如亲至




声音近在咫尺,似是伸臂能及,应风色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忽觉不对。

能无声无息来到二人背后,绝非是不懂武功的普通老百姓,然而筋骨之动,不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内息运转,则周身的气流必生微妙变化,武学上称“气机”者,约莫如是。

隐藏气机十分困难,因为感应本就是神而明之,有些人天生敏锐,哪怕没有深湛的修为,也能在危机倏临的前一霎肌悚心悸,预作提防。退万步想,气机会在出招之际具现成势,连开口说话也都会使之现形——言语有无恶意,常人亦能辨别,武者能从声音中得到的信息就更多了。

此人趋近无声,必是高手,语声却与常人无异,因匿踪而绷紧的筋骨内息,与放松笑语的喉头肌肉,岂能同时并现?突如其来的迷惑令应风色生出犹豫,而敌人就在这一瞬间出手。

来人双掌分按应鹿之肩,劲力透体,应风色半身酸软,被重重推上石墙,撞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厥。那人手一松,左右齐使,闪电般封了二人周身要穴,左手负后,右手提了个圆瓜似的瓦坛就口,泼出的些许清渍迸出酒香,应风色这时才终于坐到了地,莫说起身,连挪挪手指都不能够,只有颈部以上尚得自由。

立于身前的男子年约三十,肩宽身长,肌肤黝黑,打着臂鞲绑腿,披了件旧氅子,颔髭青惨惨一片,周身都是风尘仆仆的浪人气息。应风色注意到他指骨特别粗大,嶙峋浮凸,一看就知道功夫全在手上,腰后却悬了柄单刀,刀柄的角度位置都不顺手,绝非刀客所为。

青年汉子放落小坛,一抹嘴角蹲下来,老实不客气将手伸进应风色襟里,搜出牒文。“我看看。陶夷应氏,应风色……指剑奇宫的人?”声音磁哑,较外型更为沧桑,抬头直视应风色双眼,单掌攫他颊侧,如捏小猫小狗,咧嘴一笑:

“你是奇宫弟子,还是冒名的鼠辈?白日翻墙,我看多半是后一个。”

此举就算对俘虏也是够无礼的了,应风色怒火中烧,正欲还口,突然间眼前一暗,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无数片段交错闪现,很难说是看见抑或是回忆,只有恐怖的感觉是真真切切,再强烈不过的;回神忽觉喉痛声哑,咽底那种热辣辣的干刺分外难受,汗珠爬满眼帘眼面,居然全是冷汗,刹那间有种浑身虚脱之感。

一旁鹿希色尖叫:“住手……住手!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快住手!”床笫之外,他从没听过女郎的声音如此饱含情绪——尽管全是惊慌失措。鹿希色的尖叫声甚至带着哭音,青年总算深刻体会到,那晚她说“你可能会死使我动摇”是什么意思。

“没……没事……”他无法容忍她如此徬徨无助,连一霎也不能。“我……我没事。”

汉子拍了拍他汗湿的脸颊,笑得露出一口齐整白牙,上下四枚犬齿特别发达,宛若某种食肉兽。这男人说不上英俊,长脸青髭、粗手大脚,整个人黑漆抹乌的,扮贩夫走卒都不像,就一庄稼汉长相,只有笑得露牙时眼睛发亮,如兽攫人,瞧着瞧着便移不开目光。

赤炼堂高手无数,尤以总瓢把子雷万凛座下十名义子锋头最健,人称“十绝太保”,然而应风色索遍枯肠,却无法自其中找到与汉子形貌相符的。

“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汉子甚是满意。应风色原本担心他会以同样的手法炮制鹿希色,趁搜身吃豆腐也还罢了,那以手攫面的异术委实难当。所幸汉子并无轻薄之意,搁下酒坛,掌按二人肩头,凑近笑道:

“二位名门弟子,如此情深,来铁鹞庄踏青么?”

应风色不理他话中明显的嘲弄,既然要穴被封,浑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劲,灵机一动,潜运《风雷一炁》性功七诀,分神遁入虚境,果然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水面上,鹿希色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两人视线对接,刹那间近在咫尺,毋须张口,心声即可交流。

我方才是怎么了——念头甫动,应风色便“看”到自己眦目张口,放声惨叫的模样,应是从鹿希色的记忆中投来。在不住交错闪现的紊乱画面之中,他额际青筋暴凸,昂颈前挣、浑身剧颤的模样宛若着魔,面色瞬间胀成了大红色,难怪连一贯冷静的鹿希色也吓得六神无主。

“……你感觉怎样?”明明能感应彼此,伊人仍放心不下。

“现在没事。”根据经验,虚境的时间流动不能以常理忖度,有时顷刻万里,有时明明只打了个盹,现实已过大半时辰。他们还无法随心控制,必须把握时间串供,并寻求脱身之道。

“就说我们受冰无叶指示,来天瑶山找某种水精寒玉,没寻到废弃的矿井,意外来到庄前,出于好奇上墙头瞧瞧,仅此而已。”

水精矿脉常与金质共生,应风色在通天阁的藏书里读过,信手拿来罗织供词。

天瑶山五百年前产过金,又有蛇神瑶筐的传说,探幽寻宝合情合理。打着“影魔”冰无叶的名号,一来解释了女郎何以同行,二来增加对方求证的难度;其三,冰无叶在阳山九脉以智谋著称,罕入江湖活动,仇家不多但名声不小,就算是雷万凛亲来,也得卖点面子,两人脱困的机会更高。

其实抬出魏无音的效果更好,但应风色心中抗拒之强,连鹿希色都有被门狠甩上脸的感觉,不禁又无奈又好笑。“好吧,那就这样说——”

连结忽然中断。

神识硬生生断开的感觉极为痛苦,仿佛被活抽脊骨一般,应风色在强烈的头晕欲呕中“回”了身体里,那汉子先是惊讶,继而恍然笑道:“咦,居然还有这种奇事。既然二位有心串供,那便对不住了。”叉著鹿希色的雪颈起身,一把掼入门簷里。





汉子始终未起,不时有珠贝似的小巧物事弹至一旁,呼应着女郎陡然拔尖的呜鸣,动作快到应风色连“住手”、“求求你”都喊不出,想像女郎的脸还剩哪些部分令他几乎崩溃;冷静背弃了他,拖延、喝止、求饶哀告全派不上用场,青年别无选择,吐实才能暂停恶魔的加害。

他说了羽羊神,说了降界,说了黑衫老妖和“破魂甲”,说了东溪无乘庵的第二小队,连和龙大方在马车后头发现官银贮箱的事都说了——

那六只八角包铜、铁叶嵌口的箱子,出自官府而非民间。

官银一铤五十两,一箱能装二十铤,其价千两;箱上的铁叶虽磨去了号记,从箱底的银屑可以判断,所贮是成色更好的官银,而非民间流通的私铤。这事他连鹿希色都没说,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还想不明白官银箱子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一下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应风色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无话可说了,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女郎的双脚不知何时起便即不动,应风色不敢去想那个“死”字,宁可相信是汉子停下凌迟,鹿希色才不再呼喊挣扎。才想着,汉子腰背一晃,应风色意识到自己中断了话语,恐他再施毒手,忙叫道:

“别!等、等一下!你别……我说……你先停手!我说……呜呜……”却想不到还有什么没说的,急得以后脑频频撞墙,语无伦次,迸出伤兽般的嘶哑咆吼。

“好了好了,你歇会儿。说这么久了,嘴不累么?”

汉子懒惫一笑,揪鹿希色的襟领提起,赫见女郎口里塞了只扁毛禽类,大小似是斑鸠,被匕首捅得血肉模糊,难辨其形,鹿希色整片口鼻下巴浸满了血,恨意满满地瞪着汉子,一双翦水瞳眸依旧动人,俏脸无半分缺损,就是狼狈了些。

鸟羽油腻,腥臭难当,更别提混著血肉入口有多恶心,难怪她如此愤恨,比被奸污了还难受。

应风色目瞪口呆,仔细一想才发现这是个活用了“看不见最恐怖”的小把戏,用一堵墙、一只鸟和一柄匕首,让他自行补全了潜意识里最可怕的场景,所受的冲击说不定还胜过实际发生时,毕竟想像之能无穷无尽,五感却有其极限。

在受骗而感到恼怒,或担心吐露降界的后果之前,涌上应风色心头的居然全是欣悦,从未如此刻一般,由衷庆幸这一切全是骗人的,伊人毫发无伤,未受凌迟的苦楚。

汉子有些惋惜似的取下死鸟,将鹿希色扔给他,两人撞作一团,劲力所至,被封的穴道顿时解开。

应风色撑起酸麻的身子,搂住怀中玉人,鹿希色却连着呸呸几声,俯身干呕一阵,猛地擎出短剑:“……我杀了你!”无奈血行未顺,长腿一跨出便即软倒,幸好爱郎抱得满怀,未遭剑刃反伤。

“说我很抱歉估计妳也不信,但这样省了彼此不少工夫,不用猜来猜去。这酒拿去先漱口,一会儿带你们入庄,应有井水能梳洗。”把瓦坛扔给应风色,以免被鹿希色砸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法说谎的,你方才所言着实有趣。只能说霍铁衫平生作恶太多,便隐居避世,老天爷仍不放过他。”眉宇间掠过一抹黯然。听了光怪陆离的降界仪式居然是这种反应,这老兄肯定不是普通人。

应风色听出他与霍铁衫是相识的,蓦地警省起来。

“阁下是铁鹞庄的什么人?”悄悄捏了女郎一把。鹿希色仍偎在他怀里以酒漱吐,玲珑有致的娇躯看似柔若无骨,实则绷紧如薄钢,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仇人。我年少时与霍铁衫同事一主,主人逝世,这厮卷走了府库之中最值钱的财宝,弃少主人于不顾。我打听到他在天瑶镇落脚,但有雷彪撑腰,谁也动不了他,于是我又杠上雷彪;直到雷彪倒台,才收拾了他。”将两人的诧异看在眼里,怡然道:

“但你若问霍铁衫,他大概会说我是无聊的人罢?明明无冤无仇的,硬咬着他不放。这厮永远不明白,世上有一种仇,叫为知己者仇。”

应风色想起雷彪死后被揭发的诸多恶行,其中反复出现一个死咬不放的名字,据说此人为了枉死的渔户一家六口挑上雷彪,闯堂问罪、杀进杀出,双方缠斗大半年雷彪仍奈他无何,声望大跌,教总瓢把子嗅到了铲除异己的良机,不由一惊:

“你是……叶丹州?是人称‘赤水大侠’的叶藏柯叶丹州?”

汉子从浅忆中醒神,耸了耸肩,露齿而笑。“大侠全是屁。丹州又不是我的,我在丹州喝酒都不能不会帐,算哪门子‘叶丹州’?你若问霍铁衫,他会告诉你我叫‘小叶’。废他父子五条臂膀、封了这铁鹞庄的,只是小叶。”





庄内大多数的地方都荒废了,仅主屋前后未被杂草占据,院里青砖地上有成堆的篝火余烬,旁边堆著劈烂的桌椅兵器架,看来是当柴薪用。簷下的排雨沟里扔著吃剩的动物骨架,还有些散发恶臭的腐物,难分辨是剔下的脂肪内脏,还是来不及硝制的肉皮。

门窗残破的耳房炕上,留有紊乱的被褥衫袍,活像是被一群野人入侵占据的废墟。但这些生活的痕迹最多是从三两个月前才开始被空置的,荒废超过一年以上的场域绝非如此。

所幸后进的水井还算干净,鹿希色稍事梳洗,从行囊里取出另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上,被毛绒禽血浸透的衫子便不要了,瞅著叶藏柯的眼神始终是阴沉且带着杀意的,手长脚长的黝黑汉子只能一迳傻笑。

铁鹞庄被瓦解后,霍家父子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他们过去不曾亲手煮过餐食,缝过哪怕是一线一针,失去一呼百应的仆从手下后,才知活着竟能这么苦。

勉强生火弄熟的东西难以下咽,没有管事张罗薰香,遍植薄荷、菖蒲,光夜蚊便足以把人搞疯……霍铁衫只懂在身上抹泥巴,那还是当年在军队里学的。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等候女郎更衣时,应风色与他坐在前院闲聊。叶藏柯摇摇头。“我不喜欢杀人。押送官府,转头乔归泉便把人弄出来,就算没有,他们在牢里肯定过得舒舒服服,同寻常老百姓坐的就不是同一座牢狱。”

那是把他们关在这儿的意思了。

应风色不是不明白,但此法有实际执行的困难。主屋里外没见铁链,也无有团枷镣铐,以霍铁衫在降界的表现,显然叶藏柯并未废去“霍家五山”的武功;既如此,他们为何不逃跑?

叶丹州两年多来仍在各地行侠仗义,济弱锄强,霍铁衫打他不过,趁叶藏柯前脚离开,赶紧跑还不行么?

“行,霍丙山就跑过,是我把他抓回来的。有些人感受力较差,不见棺材不掉泪。”叶藏柯挠了挠脑袋,耸肩道:“这有点难解释,我想想该怎么说。霍铁衫是恶人,心中没有半点善念,乔归泉和雷彪这些人他是惹不起,但并不惧怕。他唯一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只有梁侯。”

从洛雪晴口里听到“破魂甲”之后,沿途应风色除了向人打听,也想起当年在始兴庄见过的,名叫梁燕贞的飒爽女子,濮阴梁侯府、梁鍞这些名字在他心里一一对上了号。

叶藏柯称曾与霍铁衫“同事一主”,莫非……身上也有鸩鸟的刺青?

“那倒没有。我入梁侯府那会儿,老爷已无军职,我只是小厮而已。”

叶藏柯见他偷偷打量自己的左臂,会过意来,索性解开臂鞲,大方卷起袖子给他看。“霍铁衫会对老爷俯首,道理远比你想得简单:因梁侯之恶,把霍铁衫吓得半死,令他不敢违抗。梁侯一死,他便迫不及待搜刮财物,扬长而去,毕竟压抑得太久了,心里苦得很。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同恶人讲道德善心,感化他们,或许有用,也可能毫无效果,想要万无一失,只能显出更大的‘恶’。一旦压倒了他们,这些恶人不但噤若寒蝉,且决计不敢反抗。恶人的胆子其实很小,你的恶会一直留在他们心里,替你鞭策禁锢他们,用不着皮鞭牢笼。”

应风色想起了镇上老人所说的,吊满林间的半死恶徒,以及被迫观看他们挣扎呻吟的霍家之子,不由打了个寒颤。但,这是足以压倒霍铁衫的“恶”么?且不说指纵鹰常这么做,霍铁衫率众四出劫掠,说不定做过更残暴不仁的事,怎么想不易震慑。除非——

叶藏柯看着他笑了。“你练有某种心法,所以‘那个’对你的效果特别好。你和鹿姑娘所用,像是意念交流的那一手帅得很哪,是奇宫赫赫有名的《夺舍大法》么?”

果然如此。叶藏柯拷问他时曾以手攫面,随即应风色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必是某种念控人心的武功。

这是应风色在本门《夺舍大法》与明九钰的《风雷一炁》以外,首次接触的他派心识术,而且是完全不同的系统,有着与前述二功截然两样的效果。视界在眼前豁然开展,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神通各显的心识奇术,令青年莫名地有些兴奋。

叶藏柯对他俩玩弄的把戏,其理似也相通。

利用想像,往往比实际能见到的要更强大、更可怕,更加地无法抵挡。他的武功究竟让霍铁衫看到了什么,甘心自囚,从此不生天宽地阔之想?

“……更像是心死了罢?我猜。”

叶藏柯见青年不置可否,也没打算追问他派的不传绝学,轻轻带过自家那门奇特武功,接着应风色的前问,正色道:“我让他觉得梁侯回来了,从此天地之大,门外再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他可以逃,没人拦著,但让我抓回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愿意的话他可以赌赌看。”

梁侯之恶应风色毫无概念,但在恶徒霍铁衫的心中,叶藏柯的恐怖若更甚之,眼前这位“叶丹州”还能算是好人么?

割去阳物,烙铁止血,活吊成林……叶藏柯手法之毒,堪比黑道巨枭以残忍闻名的私兵,这点大概没有任何正道大侠能办到,至少明面不能。但早先在庄外拷掠二人时,除往鹿希色嘴里塞了头死鸟略嫌阴损,甚至没怎么碰触到女郎的身子,堪称彬彬君子,许多大侠便在明面上也不易做到。

况且江湖传言中,未有赤水大侠叶藏柯辣手一项,而手段甚辣的正道人物其实并不少,如“红颜冷剑”杜妆怜便是,可见叶藏柯下手有其分寸,还是颇节制的。或许以此法禁锢霍家父子,真是特例也说不定。

“你不让他们走,难道还不许外人来寻仇?”

鹿希色沿长廊行出,一边抹著湿濡的发梢,冷冷开口。

“霍家可没少干了伤天害理之事,失去雷彪这个靠山,只怕来讨往日公道的人能排到对面的天筐山去。你吓人的招数,难不成对天下人都有用?”在应风色身畔坐下,背对叶藏柯歙动樱唇,示意后进没有可疑之物。

叶藏柯却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姑娘这个问题,答案只在庄外。”

庄门外竖了根石梁,高约五尺,径约一尺见方,应风色以为是系马柱;走到近处,才发现朝外那面有明显的削刮痕迹,不如其他三面平整光滑。“上头原本刻着‘越柱之人,先问此剑。丹州叶藏柯’,我半年前来还在的。”

鹿希色冷冷哼笑:“剑都给人拿走,你的名头也不好使。”

叶藏柯解下单刀,将石梁劈成两半,对分的两爿剖面间,赫然凹下一柄完整的剑形!

劈断石梁只用了一刀,剖面平滑如镜,这份功力委实教人咋舌,鹿希色的笑容瞬间凝结,俏脸为之色变。

看石梁中的镂空剑槽,分明是以剑贯入所致,这若也是叶藏柯所为,便在龙庭山现存的“无”字辈里,有此造诣者不过一二,叶藏柯比他们年轻得多,如何练得这等神功!

武林中人十有六七,见到这根石梁是要打退堂鼓的,叶藏柯以此举断绝霍家与外界的接触,虽是极狂,却不能说效果不佳。但拔剑所需的功力还在插剑之上,掳押霍铁衫父子之人带走石中剑,削去叶藏柯的具名示警,挑衅的意味不言可喻。

剑槽内留有繁复的花纹凸起,似是镌文之类,仔细一瞧才知是梵文。应风色突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一柄剑,比对长短宽窄、外型轮廓,更无疑义,确实就是它。

(赤霞剑……是在兰若寺得到的那把赤霞剑!)

“怎么?你见过这把剑?”叶藏柯貌似粗豪,观察力却极敏锐,也不见他东瞟西瞟,然而秋毫无漏,连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一一捕捉,堪称周身是眼。

反正降界都说了,也没甚好隐瞒的,应风色细细描述了元宝剑锷与两侧圆环,还有剑脊的梵刻等。“……在兰若寺那会儿我们管它叫‘赤霞剑’,就是燕赤霞的赤霞。剑是你插在石梁里的?”

叶藏柯点点头。

“它叫‘雀离浮屠’,是霍铁衫从梁府库房带走的宝物,与某本秘笈是一块儿的,因秘笈长年在川……在梁府一位老人身上,霍铁衫不知秘笈与剑本属同源,约莫是看宝剑宝刀价值连城才拿了去。”

他在铁鹞庄见着“雀离浮屠”,想起数年前偶经濮阴,打听到梁府的府邸田产已悉数变卖,原主不知去向,便想将宝剑送还小姐,亦不知芳踪何处,只能祈祷她事事顺心,已觅得良缘归宿。

带着剑睹物思人也不好,叶藏柯亦非使剑之人,索性掼入铁鹞庄外的石梁,做为禁锢霍铁衫的壁障,也算惩其欺主之罪。

搞出“降界”的幕后黑手不止搾干霍家最后一点剩余价值、抢走雀离浮屠,还把应风色引来此间,说不定连自己的到来,也在羽羊神的计画中。总让你一人玩怎么好意思?大伙儿都来玩上,那才叫一个好玩哪。

“除了剑和霍铁衫父子,还有件事我挺在意。咱们也算有缘了,不如——”

叶藏柯转头一笑,双眼与发达的犬牙一般精光透亮,焕发异采,令人不自觉陷溺,神为之夺,如顽童想到了新的恶作剧把戏,足令街坊头疼不已。

“我和你一起去降界,你觉得怎么样?”





(第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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