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因为高喊“《金瓶梅》不是小黄书”，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哥白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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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文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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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朝康熙年间高喊“《金瓶梅》不是小黄书”，会是个什么样的轰动级体验？

放在现在，大概也就相当于高喊“苍井空是性教育工程师”。

当然，轰动不轰动也要看是什么人喊出来的。

如果喊出“《金瓶梅》不是小黄书”这话的人是个研究房中术的家伙，或者是个唯利是图的书商，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与之对应，如果大喊“苍井空是性教育工程师”的是我这种老色批，也就没什么值得上纲上线的批判。

可喊出“《金瓶梅》不是小黄书”的这位偏偏儒家教育系统培养出来的才子，这简直就像一个模范警察呼吁尊重苍井空的性教育工作者地位。

这事往小了说是知法犯法，往大了讲是寻衅滋事。

苍井空能不能成为性教育史上的启明星我不知道，但《金瓶梅》却因康熙年间的这一声高喊和专业的点评成了众所瞩目的“天下第一奇书”。

一

这个首次高喊“《金瓶梅》不是小黄书”的人叫张道深（1670—1698），他有一个知名度几乎与《金瓶梅》并列的称号叫张竹坡。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仅26岁的张竹坡以超人的才华在徐州家中的“皋鹤堂”点评《金瓶梅》，评论十余万字，仅用半个月。

尽管点评《金瓶梅》使张竹坡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与中国小说理论史上获得至今无人能及的地位，但在当时却为其带来了极大的社会舆压力和家族压力。

张评本《金瓶梅》刊印出来后，一时颇为畅销，这使得张竹坡窘迫的生活有所改善。

眼看着就要实现“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梦想，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他打入了地狱般的境地。

由于张竹坡点评《金瓶梅》的年代正是清王朝的统治刚刚步入轨道的时期，清政府对思想文化的整肃也已初露端倪，朝廷早已三令五申，严行禁止各种“淫词小说”的刊刻与传播。

在这样的环境下，张竹坡的颠覆性做法简直就是在顶风作案。

因此，张竹坡为执政者所忌，被家族和后人所不齿，他们不能容忍这种危害正统思想、有损家族声誉的行为。

所以，无论在生前还是身后，张氏族人对他都是讳莫如深，甚至还多次对族谱与传记进行增删，恨不得将其除名。

当时的张竹坡急于改变现状，在朋友推荐下他来到了永定河水患治理工地从事督理河工事务，他想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善同家族的关系，改变社会对他的看法。因此，他在治理河务工作中拼尽全力想做出成绩。

然而，长期承受精神压力的他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永定河工程告竣的时候，张竹坡猝然病故，含恨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年仅29岁。

张竹坡人虽死却留下了一身的债，家人希望以《金瓶梅》批本刊板抵偿债务，债主汪苍孚竟然“举火焚之”，由此可见世上有德之人是多么不想跟这本书沾上半点关系了。

难道张竹坡不知道点评《金瓶梅》有风险吗？

这样的大才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但是他理解的风险跟我们后人认为的风险不一样。

出于政治风险的考虑，张竹坡对崇祯本的《金瓶梅》做了改动。如第四十九回，张评康熙本把崇祯本回目与正文中“胡僧”改为“梵僧”；第十七回，张评本把“虏患”改为“边患”，“夷狄”改为“边境”，“猃狁”改为“太原”，“匈奴”改为“阴山”，“突厥”改为“河东”，“大辽纵横中国”改为“干戈浸于四境”，“金虏”改为“金国”，“凭陵中夏”改为“两失和好”，“虏犯内地”改为“兵犯内地”。

为了不刺激到我大清的玻璃心，张竹坡也是耗尽了心。

只可惜这种“臣服”、“讨好”的姿态无法改变《金瓶梅》在当时的淫书地位，以为删改几个敏感词就能逃脱大清的铁拳，那是一个26岁之人的不成熟，《金瓶梅》不是法外之地。

尽管为当世所不能容，但正如火刑中的布鲁诺高喊“火不能征服我，未来世界会了解我，知道我的价值”，张竹坡的价值很快便在后人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响应。

张竹坡的点评对《金瓶梅》的传承贡献巨大，其价值当然不足以像哥白尼“日心说”一样影响人类进程，但就文学这一方领域而言，他的颠覆开创及风险承受并不次于哥白尼。

首先，他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肯定了《金瓶梅》像《史记》《水浒传》一样是一部愤世之作。

他的点评文章开宗明义地将《金瓶梅》放到与《左传》《国语》《庄子》《离骚》等传统经典名著同等的地位。

他旗帜鲜明地批驳了《金瓶梅》“淫书说”，态度决然地宣称它“纯是一部太史公文字”，首次肯定了《金瓶梅》是对现实黑暗的揭露和批判。

从此以后，对于《金瓶梅》的艺术特色和社会历史价值有了一个较为公允的界定，研究和鉴赏才开始渐入佳境。

《金瓶梅》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公认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被历史学家认为是研究明代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

二

张竹坡点评《金瓶梅》的目的之一就是赚钱，这是一个很世俗的理想。

这也说明张竹坡终归是个凡人，他凡人的优缺点也会体现在点评《金瓶梅》上。

身为一名凡人，尤其是文学领域的凡人，张竹坡的点评还无法避免地烙上了强烈的个人印记。

俗话说，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苍井空，一千个读者当然也就会有一千个《金瓶梅》。

尽管得不到明面上的传扬，但张评本的《金瓶梅》依然非常火，所以就不乏叫板之人。

其中名气颇大的是清光绪年间的文龙，他于光绪五年(1879)、六年(1880)、八年(1882)前后三次评点《金瓶梅》。

文龙评点《金瓶梅》虽然不是针对张竹坡，但有不同见解时也常与之争鸣。

对于吴月娘、孟玉楼、庞春梅3人的评价是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对于张竹坡“贬吴、扬孟、安庞”的观点，文龙大不以为然，其24处批评有21处为此。

这也是我们今人读张评本《金瓶梅》绕不过的话题。

在《金瓶梅》原著里，作者写吴月娘是一个“秉性贤明”的人，但张竹坡却评价吴月娘是“奸险的好人”，并对其深恶痛绝。

张竹坡很欣赏金圣叹，而金圣叹点评的是《水浒传》，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杀气腾腾和所厌者所行都是坏的价值观。

且看张评本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下面这段：

这是在第十八回里，陈经济投奔岳父西门庆，吴月娘觉得人家小伙子寄人篱下辛苦工作，又是自家女婿，不要总防贼一样防着人家，于是便安排了水酒慰劳一下陈经济，正好陈经济的老婆西门大姐正在和众妇人们打牌，于是便有了截图这段内容。

吴月娘安排招待一下才十五六岁的女婿，这到底有没有问题呢？

在张竹坡看来，主张做这种事的吴月娘“可杀”。

从事后来看，陈经济确实行为不轨，吴月娘此举实为引狼入室。

可我们不能用结果的败坏，来批判一个人在过程中的错误不可饶恕，一家人过日子也不可能一直防贼一样防着女婿，除非起初就干脆拒绝收留避祸的陈经济。

可如果真这么做了，吴月娘肯定又会被批刻薄心狠。

在张竹坡的思维里，吴月娘“真是千古第一恶妇人”。

在这种固化思维的指导下，小说中的吴月娘简直做什么都是该千刀万剐的错误，正如金圣叹评价宋江。

比如吴月娘请西门大姐听经，这使得陈经济有了机会与潘金莲偷情。

张竹坡对此批判道：“月娘可杀，始终月娘坏事。”

即便是同一类事，只要做的人是月娘，结果都是一样的坏。

如玳安找装银子的褡裢用，玉箫没注意检查，结果玳安在褡裢里抖出了一小块银子，张竹坡对此评：“月娘不谨也”。

在同一回，西门庆要拿五十两银子用，月娘就问了一下给谁，张评：“月娘亦狠，无微不算。”

这真是做啥都是错，不小心的时候被批评糊涂，小心的时候被批评刻薄悭吝。

由此我想到了“疑邻偷斧”的故事：

有一个人丢了斧子，猜疑是他邻居的儿子偷的。

观察他邻居的儿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像偷斧子的；看他的脸色，像偷斧子的；听他说话，像偷斧子的；看他的举止神态，没有一样不像偷斧子的。

后来这个人挖坑的时候，找到了他的斧子。过了几天，又看见他邻居的儿子，举止神态，没有一样是像偷了斧子的。

这种心理有点像“塔西佗陷阱”，当你认定一个人坏的时候，他干啥都是错的。

可即便这个人干啥都是错的，按照现在的价值观，也没必要动辄就是“可杀”啊。

这种做法看似是拿着放大镜找茬，而这个放大镜在张竹坡那里就是儒家提倡的“礼”。

张竹坡认为：“故曰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恶处，总是一个不知礼。”

也就是说，吴月娘之所以恶，根本原因就是不知“礼”。

我们在张评本里可以看到，张竹坡对这个“礼”字可谓教条式地严格遵循。

按照这个标准，全书到处都是不合“礼”的恶。

月娘说西门庆“死鬼”在世时不知花了多少钱在金莲身上，张评“月娘无礼处可杀”。

金莲喝尿，张评“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

按照现在的价值观来看，这简直就是扯淡了。两口子关门办私密的事，只要是彼此情投意合的自愿，你爱啥姿势就啥姿势，别搞出人身伤害来就行。

在西门庆死后，月娘前往岳庙许愿，张竹坡评：“夫寡妇远行烧香之罪，已属万死无辞”。

儒家的“礼”是张竹坡的道德信仰，而月娘不辞辛苦上香不也是一种信仰吗？

你的信仰很重要，别人的就不重要吗？

这是典型地用自己的苛刻信仰批评别人的信仰行为不符合自己的信仰标准。

可是月娘强烈反抗殷天锡的强暴，这是非常符合儒家守身如玉烈女观念的，这是非常“礼”的一件事。这个时候，张竹坡又什么都不提了。

我想《金瓶梅》的作者原本就无意按照一定的道德标准教科书式地要求世人，他笔下的众生没有绝对的坏，也没有绝对的好。

现实中的我们也是复杂如此，张竹坡本人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行为都符合儒家的“礼”。

我不知道清朝人在看到“三国”故事里的曹操“割发待首”时会怎么想，拿身体发肤那套来批判曹操虚伪奸诈吗？何不摸摸自己的脑门，是留了头还是留了发？

张竹坡以儒家的道德标准苛责书中之人，而那些打击张竹坡的人，不也正是挥舞着同样的道德的武器吗？

《金瓶梅》是一部带着慈悲心态的劝世之作，他嘲笑、批判世人的缺点，但也同情他们的无奈，也看得到他们的优点。

正如我们今天评价张竹坡，当然不能妄评和苛责古人，所以我承认并赞美张竹坡实乃中国文学史上的哥白尼。

三

居然有不少书友问我要张竹坡评本的《金瓶梅》，那这期就分享一部1991年齐鲁书社版的《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给大家。

有不少书友认为，有点评的名著更容易看懂。

就此，我觉得应该提醒一下：

首先，这是误区，“点评”不是“注释”，它不会帮助你解决诸如生僻字词等基本的阅读门槛，点评是更高级的阅读引领，你可以不服他的说法，但这就是“高级”的体现。

其次，《金瓶梅》的文字不是文言文（除故事中人物的书信、奏章等），《金瓶梅》的大部分文字是具有方言特色的古白话文，这是我们很多人姑且还能看懂的根本原因，张竹坡的点评文字则非常接近文言文（部分甚至可以说就是文言文），具有相当高的阅读门槛，有兴趣的书友也可以就此强化一下文言文与古白话文的区别认知。

最后，即便是张竹坡的点评用现代白话文写，也不容易懂，因为张竹坡的点评涉及非常多的文艺理论，不少是八股文的作法，对阅读者的文艺批评专业素养要求颇高。

总之，张评本《金瓶梅》不易读，尤其是不适合第一次读《金瓶梅》的书友，建议你可以先读崇祯本的原著，然后带着自己的认知再读张评本，这样去读才能感受到与竹坡大神精神交流的乐趣。你会有很多不服，但也会有很多一脸懵的服，那是因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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