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海莲是在医院得到的消息，她的儿子找到了。

她立刻拔了手上的输液管，匆忙买了车票，去往千里之外的兰市。

八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她紧张得不停颤抖，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可她全然未觉。

二十年了，儿子被拐时只有两岁，话都说不清，唯有“妈妈”叫得格外清晰。

思及此，陆海莲忍不住抹眼泪。

她不知道儿子这些年怎么过的，有没有人欺负他，能不能吃饱，会不会受冻……

为了能快点到目的地，她抬了抬手，拦下一辆出租。

市区的道路十分拥堵，她忍不住催促，“师傅，快一点，我儿子在等我呢。”

司机师傅也有些不耐，语气有些不善，“大妈，我这是出租，不是飞机，让你儿子多等会怎么了？”

陆海莲苦笑着，“都等二十年了，再多等一秒都是折磨人。”

司机愣了愣，语气也软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被拐了，今儿才收到消息，整整二十年啊。”陆海莲抹了抹眼角的泪，扯出一个笑，“还好，死之前能见见儿子，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司机沉默了，只默默踩着油门，穿梭在车流中。

到目的地时，计价器上显示着最终车费，108元。

陆海莲显然有些意外，却没有还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

五块，十块，二十，最多的是面额最小的一块。

她数出108元，递到司机手里，诚挚道：“师傅，谢谢你啊。”

司机顿了顿，还是接了过去。

陆海莲下车后，司机降下车窗，将一个塑料袋扔在地上，喊道：“大娘，你东西掉了。”

陆海莲正想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司机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股尾气。

她将塑料袋捡起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把钱。

她数了数，一共879块3毛。

她口中喃喃着“谢谢、谢谢’”，而后朝着司机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陌生人的善意让陆海莲生出一股勇气，她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和儿子见面的地址是一家酒店，向服务员询问了包厢位置后，她忐忑地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妇人，化着淡妆，穿一身得体的旗袍，像是电影里的贵妇。

陆海莲不自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可再怎么整理，也不能改变它们三十块钱两件的事实。

她紧张地问：“林家宝在吗？”

赵娥脸色一僵，最终还是点点头。

陆海莲踏进包厢，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他正低着头玩手机，明明听到了声音，却不曾抬头。

赵娥一脸尴尬，喊道：“陈致，你亲妈来了。”

陆海莲满眼期盼，走到年轻人面前，哽咽道：“家宝，我是妈妈啊。”

年轻人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手足无措，“我叫陈致。”

2

二十年来，陆海莲设想过许多次，她找到林家宝，母子二人相拥而泣的场面。

可是，此时，现实却给了她一记耳光。

林家宝不愿认她。

他满眼疏离，脸上只有难为情，“阿姨，我可能无法接受有两个妈妈。”

陆海莲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却听到更让她心痛的话。

“我会给你一笔钱，报答你生育之恩，你觉得怎么样？”这是他和养父母商量出的结果，据他们所知，陆海莲的生活十分困苦。

可陆海莲显然不能接受，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气氛陷入尴尬。

陈致的养父母对视一眼，养父陈敬上前道：“大姐，我们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想必你也想陈致有一个好前途。”

陆海莲这才抬起头，眼中划过一丝茫然。

陈敬趁热打铁，将自己的规划说出来，“是这样，我们只有陈致一个孩子，将来我们的一切都是他的，我们会送他出国留学，他的前途一片大好。可要是现在，他跟你走了，你能给他什么？”

陆海莲想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就算自己什么也给不了，他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流着泪，艰难地问：“家宝，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陈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

陆海莲明白了。

沉默了半晌，陆海莲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声音嘶哑，“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跟我回家，见见你爸爸，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陈致的生父林建柏，在他走丢的第十年，死在了找他的路上。

这个要求，陈家人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陈致点头答应。

3

陆海莲没有在兰市多待，第二天，在陈致的要求下，做了DNA检测，确认了母子关系。第三天，就踏上了回程的路。

陈敬为他们买了机票，机场中，她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陈致领着她取票，安检，登机，她满脸欣慰，“你爸爸要是等到今天，该有多高兴。”

飞机穿过云层，气流引起机身的动荡，陆海莲吓得惊慌失措，紧紧抓住陈致的手。

陈致想要挣脱，却见她脸色苍白，忙问：“阿姨，你怎么了？”

陆海莲摇摇头，机身恢复平稳，她才松开陈致的手。

陈致这才明白，她是害怕飞机出事。

一时间，他心中满是酸涩。

被拐不是他愿意的，那时候他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从他记事起，他的妈妈都是那个温婉大方的赵娥。

眼下突然告诉他，他不是爸妈亲生的，他无法接受。

可陆海莲更没有错。

一路上，窗外的风景如画，白云绵绵。

可陆海莲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盯着陈致，像是要把失去的二十年全部看回来。

下飞机时，已是黄昏，陈致跟着陆海莲来到她“家”。

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开了灯也不算明亮，里面杂七杂八地摆放着陆海莲的全部家当，有一张床，一个木柜，一个小小的电煮锅，半把挂面，还有纸皮、塑料瓶、易拉罐。

陆海莲有些尴尬，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招呼陈致坐下。

“有些乱，你将就下。”她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来。

陈致打开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挑了一家顺眼的，下了单。

陆海莲脸上满是笑容，收拾好之后，她笑着道：“走，咱们出去吃。”

地下室里空气无法流通，不能炒菜，不然她倒是很想让儿子再尝尝她的手艺。

两人走了几分钟，停在一家大排档门口，陆海莲点了两份炒粉，还有一些烤串，“我常看到年轻人吃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陈致倒不挑，东西上来后，吃得很开心，“我妈从小就不让我吃这些。”

陆海莲表情一僵，没有说话。

在沉默中吃完一顿饭，临了，陆海莲正准备拿钱，却见陈致用手机一扫，传来一声收款的声音。

“我已经付了。”

陆海莲的动作顿住，而后苦笑着道：“手机也能付钱，可真方便。”

陈致好奇地望着她，好像在疑惑，这年头还有不知道手机支付。

陆海莲的手机是个老年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没有其他功能。

她没有说话，拉着儿子的手，想要跟他一起回去。

可没走几步，陈致就挣脱了她的手，举了举手机，“我已经订了酒店，就在这附近。”

陆海莲心想也是，她那个破败的地下室，怎么能让儿子住进去。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陈致的手机屏幕，模糊地看到，酒店的房间一晚上就要688元。

够她一年的房租。

房东知晓她的情况，房租每月只要五十块。

她心中一疼，和陈致在路口告别。

陈致不知道，他们家从前也是小康之家，有温馨明亮的房子，一辆不算好，但也能开的车。

幸福的终点就是在那天，她带着孩子在家门口玩，有人跟她搭话，那人的女儿牵着陈致的手，一点点地往远处走。

等她想要阻止时，一辆面包车里蹿出来两个男人，把她推倒在地。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走了儿子。

自那之后，她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找孩子。

每当听说哪里有儿子的消息，她和丈夫便会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

丈夫辞了职，后来，卖了车，再后来，卖了房，儿子却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的一次意外，丈夫也没了。

陆海莲躺在床上，无声落泪。

4

林建柏的墓地在老家，一个落后的小镇。

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在县城下车，而后再转城乡公交，又是一个小时。

下车后，陈致的脸色有些苍白，陆海莲一阵心疼，买来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就不难受了。”

陈致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们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和一碗素面。

陆海莲把牛肉那碗给陈致，却遭到了拒绝，“我牛肉过敏。”

他被拐时太小，还没有吃过牛肉，陆海莲自然不知道，她低着头，咀嚼着软烂入味的牛肉，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又是陈致付的钱。

两人买了草纸，坐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大约二十分钟后，在一片农田附近下车。

陆海莲指着不远处一个土堆，眼眶微红，“那就是你爸爸。”

望着一块荒地，他无法相信，那地下埋着他的生父。

“走吧，你爸看见你会高兴的。”陆海莲走在前面，身影单薄。

明明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陈致低着头，跟上她的脚步。

林建柏的坟没有碑，老家的规矩，碑得由儿子来立。

“老林，咱们家宝回来了。”陆海莲蹲在地上，将一沓草纸扔在坟前。

陈致想了想，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随口道：“爸，怎么了？”

陈敬只是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发生意外，毕竟他也担心，儿子一走就再也不回去了。

两人没有多聊，很快挂了电话。

陈致回头，却见到陆海莲满脸泪水，眼中的悲伤抑制不住。

在丈夫的坟前，儿子叫另一人“爸”。

陆海莲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他不是你爸，他只是个卑鄙的买家！”

不仅买了她的儿子，还买走了她丈夫的命，她整个家。

人们总是谴责人贩子的罪行，却忽略了，买家也是加害者。

因为自己不能生孩子，就从人贩子手中，买走别人的孩子，他们自以为是的“善待”，却毁了许多人的人生。

陈致无话可说，在整个事件中，若说一开始，他也是个受害者，可眼下，当他决定站在养父母那一边时，面对陆海莲，他就无法做到理直气壮。

他没有上前安慰，也说不出话来，等到陆海莲哭够了，两人才一前一后地离去。

小镇上没有像样的酒店，两人在一家小旅馆歇了一夜。

第二天，陆海莲带着陈致找到一个刻碑人，“给老林立个碑，你就回去吧。”

5

定制墓碑需要半个月时间，陈致的假期没有那么长。

他正在读大三，只请了一周的假。

陆海莲当然不会强迫他留下，只是以他的名义，给亡夫立碑，确定碑文后，她道：“你去忙你的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陈致虽然于心不忍，可还是选择离开。

小旅馆里，陆海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床上放着一沓钱。

她苦笑一声，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墓碑立好后，她给房东打了电话，说是要退房。

房东十分讶异，那地下室陆海莲已经住了十几年，怎么突然不住了？

陆海莲笑着道：“儿子找到了。”

房东连声祝贺，玩笑道：“苦日子到头了，这下要去享福了吧？”

陆海莲有些怅然，感叹道：“是啊，该去享福了。”

她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裳，又去理发店将花白的头发染黑，只是眼角的皱纹再也遮不住。

陈致在一所沿海的重点大学读书，她也曾去过那个城市。

那是林建柏还没有出事，某一天，听到有人说，有个乞讨的孩子很像林家宝，他们连夜买了车票，找了许久，找到那个孩子，却发现只是相似，并不是林家宝。

陆海莲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来往的学生，脸上露出笑容。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在学校附近待了好几天，她总算见到了陈致。

他和几个同学走在一起，手中拿着一本书，是她不认识的文字。

他正打着电话，脸上满是笑容，“妈，我知道，你和爸也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他才注意到陆海莲的目光，脸上划过一丝尴尬，还是上前打招呼，“阿姨，您怎么来这了？”

陆海莲扬起一抹笑，道：“想来看看你上学的地方，我明儿就走。”

陈致想邀请她一起吃晚饭，她却拒绝了，“不吃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说完，她笑着转身离去。

陈致身边的同学凑上前，好奇地问：“那是谁啊，跟你长得好像。”

陈致皱着眉，淡淡地道：“一个阿姨，有点血缘关系。”

同学“哦”了一声，岔开了话题。

6

一个月后，中秋假期，陈致回了养父母家。

赵娥在厨房准备大餐，陈致和陈敬在客厅闲聊，陈敬拿出一个红本本，笑着道：“你也长大了，这是我和你妈送你的礼物。”

陈致接过去，打开一开，是房产证。

位置在市区，总价将近两百万。

陈致高兴得跳起来，兴奋道：“谢谢爸，谢谢妈！”

此时，屋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陈致走过去，打开门，原来是快递员。

“林家宝吗？”

陈致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是陆海莲寄给他的东西，他点点头，“我是。”

“麻烦签收一下。”

陈致犹豫了一下，在快递单上写下“林家宝”三个字。

他本不想拆开，陈敬却道，：“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无法，陈致只好拆开包裹。

里面是三个信封，第一个，里面是几张陈致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他乖巧可爱，一双大眼睛像是葡萄。

第二个，是一张银行卡。

第三个，是陆海莲的信。

信上说，她早已身患癌症，能在死之前，见到儿子，她觉得很高兴。

另外，十年前，林建柏出事，是出了车祸，司机酒驾，当时赔了三十万，他为了省下这笔钱，放弃了治疗。

他留下遗言，十五万留给妻子，让她改嫁，另外十五万留给儿子，希望能找到他，听他叫一声“爸爸”。

那三十万，陆海莲一分没动，全在卡里。

她说，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听到儿子喊她一声“妈”。

看完信，陈致泣不成声。

他给陆海莲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老家的邻居，他这才得知，陆海莲已经在十天前去世。

他立刻订了机票，给养父母道个歉，就匆忙赶往机场。

飞机遇到气流时，他想起陆海莲紧握住他的手，那惊恐的模样。

煎熬了几个小时，天黑前，他回到了老家，又见到那片荒地，坟地周围是残破的花圈。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坟茔，崭新的墓碑上，是两行大字：先考林建柏，先妣陆海莲之墓。

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孝子林家宝立。

陈致鼻子一酸，跪倒在地，大声哭喊：“爸，妈——”

清风拂过，明月升起。

浩浩天地间，无人回应他迟来的孝心。